露西亚没想到相会的时间如此短暂，就好像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目送他离开，而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然而，妻子还有家业需要替丈夫打理，她却没有。或许，她的身份还要再低贱些，是个体面的奴隶，只用服侍一人的娼妓。
她又看见温妮了，那张美丽精致的脸沉静时如同大理石雕像，既对她流露过属于母亲的温情，也对她极端厌恶直到变成上等人的怜悯。
过往的记忆如瓶中的手稿，再次从意识深处涌上。她和她不止见过一次，在为奖赏父亲的辛苦工作而举办的舞会，母亲给她戴上腕花，把她打扮得像个花仙子，她被牵着在一群大人之间，只能看见大人们的裤腿和裙摆。
需要把头仰得很高很高，才能越过缀满星辰的裙摆、点缀腰间的珍珠，嵌于胸前的宝石，项圈上的蕾丝与金链，瞥见温妮·坎贝尔被宝石拥簇的美丽。
温妮将她抱起，她发现，不是金丝银线在闪烁，是温妮的美使宝石熠熠发光，她的美也在她的后代身上延续，使他们看起来像光彩夺目的铜蓝鹟。
然而正是这种美摧毁了她的人生，或许过程并非他们所愿，但结局都一样。
露西亚又想家了，那碗鼠尾草的确被吐得干干净净。
“成年的雄鹰不需要鸟巢，若你有双翼，就展翅飞翔。”她摆弄着脚上的镣铐喃喃自语。
如今，她没有办法再看书，桌上玫瑰鲜活的怒放吵闹不堪，字母在书页上纷飞，拼凑不出完整词句。
从前她没有时间，每天忙忙碌碌却依旧能腾出属于自己的空白，现在她有时间，然而自我的空间被挤占殆尽。她想要回到水里，不是惩戒海，是时间之海，或生命之泉。
没有窗子，她只好躺在长沙发上贪恋阳光，但即便如此，意识也没能飞出窗外，反倒囿于空白的天花板，回过神来却不知道刚才思索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狂热地集中在一件事物上，思考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于是，她撕毁那张空白画布，转而凝视其他地方。阳光透过窗子从外面进来，轻盈地落在木质地板上，在空中形成光柱，里面明明灭灭的灰尘不断游走，像星光般航行在里面。
灰尘的轨迹如同花精翅膀上的金粉哗啦啦地从空中坠落。她想到入秋后不久，外面那些金黄的叶子也会像这样，被风从树枝上卷走，留下光秃秃的枝干独自过冬。
外面这个时候是怎样的呢？如果是在王都，这时枫叶还没有完全红，会呈现出红黄绿交叠的渐变色，在树上表现得非常漂亮。等再过些日子，层层变化的色彩会逐渐单一，在夕阳下，树木燃烧如同火炬。持续到12月，在散尽最后的生命力后，所有叶子变得焦黄枯败，会像蜷曲的纸张，被风带去未知的地方。那些纤细的、漆黑的、没有营养的枯枝同样会被风扫落。
露西亚深深吸气，本想为神圣天兽的再次死去哀悼，抬头时，视线被墙上浮现的点所吸引。那是最初不存在的裂缝，颜色如同海边的玻璃瓶，仿佛墙皮剥落，斑驳的底色被发现。
那是一只眼睛。
意识到自己被窥视，愤怒的情绪促使她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羽毛笔，向它狠狠刺去。
“等等夫人！”柔软的声音从墙背后响起，似乎觉得称呼不对，又开始叫，“等下，F小姐！”
露西亚的笔尖停留在离墙壁几厘米的地方，那只眼睛消失在原地，但很快又在旁边出现，疯狂眨动着，语无伦次地叫，“我……我没有恶意您听我解释。”
露西亚放下笔的同时拍桌子，指着眼睛大喊道：“伊格内修斯让你来监视我吗？”
“不不不，不是的，我和他……呃，我是看着你但我不是看着你……不对，呃，是老爷叮嘱我保护你。”
“出来！从墙壁里出来！”露西亚大声尖叫。
“我、我马上。”声音心虚地消失。露西亚很快看见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苍白右手从墙里伸出，随后另一只手也出来，撑在桌面上。从封死的墙面后，爬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孩，她穿着深紫色的衣裙，蕾丝缀在袖口，抽绳和散发一起落在露西亚的手稿上。
还没等露西亚说话，她瞪大眼睛，想要退回去，“对不起，我弄到手稿了。”
“没事。你下来吧。”看到那张天真的脸，露西亚顿时没了脾气。她看见她的眼睛有一只是蓝色，有一只是和她别无二致的绿色。
还没来得及惊诧，她又感觉这张脸有点熟悉，慌张地在记忆里翻找许久后，终于在角落里发现张可怕的肖像，并把眼前的女孩和那张肖像联系在一起。
女孩正无辜将手缴着，长而乱的白发蜷曲在前额，肩膀前倾，本就娇小的身躯显得更为不起眼，呼吸也放慢到像个物件的程度，安静地等待她质询盘问。
她伸出手，把凌乱的头发别在她耳后，窥察到面容后，难以置信地退后几步，“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怀特？”
被说中名字的女孩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污浊的泪光，大惊失色捂住嘴，“您……您知道我？”
露西亚怀疑自己八成是被关疯了，连声音都变得沙哑，“怎么可能？为什么你在这里？”
“您居然认得我！太好了！”玛蒂尔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抹眼泪，忘了回答她的问题，“我很喜欢您的散文！这种感觉就像……就像在和您擦肩而过，您却叫住我要带我去吃下午茶。”
露西亚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回应她的期待，只好让她坐下。
玛蒂尔达结结巴巴好几次，才终于找到适合的语言，“是老爷让我在这里的，他让我保护和照顾阁楼里的人。本来他是不愿意我见您的，可是我实在太好奇了，所以想偷偷看一眼，没想到在阁楼里的是您。”
她又说起，“可惜我不识字，没法亲眼看懂您的短篇和新闻，只能让别人读。”
这些都不重要，露西亚礼貌地摇摇头，说道：“你为什么在科迪亚斯？怀特说他到处都找不到你。”
“您和表哥认识？”女孩的语气变得不确定，眼神立即暗淡下来，喜悦转化为落寞，喃喃道，“我以为是我先来的。”
露西亚把脸埋进手心里，给自己三秒的时间，才说：“我在他那里见过你的手稿，我以为他教过你如何写字。”
“我全忘了。”玛蒂尔达轻快地说，“看得懂书和报纸很痛苦，所以我都忘了。”
露西亚才摸到那张被她放在笔记本里的手稿，想了想，又把它藏回去。
玛蒂尔达以为自己的浅薄让露西亚不满，连忙补救道：“不是因为我不想亲自读您的作品……”
“我知道。”露西亚无力地打断她，“我知道。”
她仔细看她。玛蒂尔达和温妮相仿，都具备美人所具备的一切品质，皮肤白皙，明艳动人，但玛蒂尔达还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身形局促，这使得她看起来更柔弱，更脆弱，像个可爱的瓷娃娃，可以轻易拥入怀中。
玛蒂尔达窘促地摸着眼眶，“我的眼睛很奇怪吧？是不同颜色的。对不起，之前我的两只眼睛都是棕色的，没有这么可怕。”
她对头发更加不满，用鲜红的指甲勾住它们，“而且，我之前的头发是黑色的，不是白色。”
“它们都很特别，我喜欢。”露西亚扯出微笑。
“是吗？太好了。我没想到是您的缘故，都没有仔细打扮，没有让您害怕，太好了。”
也许她应该害怕才是，害怕她拭泪时，顺着她指间滴落的、凝固的黑夜。但这是伊格内修斯选择信任的人。
“不，我怎么会害怕你。是你在照顾我的起居。”
“没有啦，是其他人在照顾您，我只是帮她们打杂。”玛蒂尔达天真地摇头。
“是谁呢？”露西亚握住她的手。
“嗯……有三个是新来的，但据说已经照顾您很久，知道您的习惯。还有个姐姐，她不像她们一样叫您夫人，她叫您圣山之水小姐，弄得我之前还以为有两个人呢。”玛蒂尔达为自己的愚钝咯咯地笑出声。
这么说，她的确在加洛林酒馆里，要么也是酒馆附近。
“酒馆另一位老板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吗？”
“嗯？酒馆不是只有老爷一位老板吗？”
露西亚感到头疼，她似乎因此牵扯出来伊格内修斯的更多秘密。在她沉浸于和巴特侯爵谈论心理，参与亚瑟顿大学的研讨会时，他正在悄悄统合自己的势力。
她把希望寄托在玛蒂尔达身上，期望她像倒豆子，把伊格内修斯夺权的罪恶全抖出来。
“我记得是有两位老板的。”
“嗯……起义那会是有两位老板，我回来后，就只有一个了。”
“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又是怎么回事？”露西亚的背离开沙发，侧过身子看她。
“天气还很冷的时候。”
露西亚想到两个时间节点，她要么是在她再次见到佩雷格林娜时来的，要么是在她见到温妮的时候来的。两次，她们挑选的都是伊格内修斯不在王都的时机，所罗门恐怕都要为她们对时间的掌控力感到羞愧。
见她不说话，玛蒂尔达继续说：“我参与了那场起义，但是没能逃脱惩罚，花费很多时间才找到回来的路。”
策划者和参与者的故事在意外的时刻重合，以至于知晓全貌的局外人不免问起：“你知道那个起义实际上是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策划的吗？”
玛蒂尔达点点头，“我很感谢老爷，如果不是这场起义，我根本找不到生活下去的希望。人总是要有为之献身的事业才能活下来的。”
“可正是他出卖了起义者。”露西亚还想说什么。
玛蒂尔达依旧很温和，“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从起义的那一刻起我们都知道将走向毁灭。我那时本来也不想再活着，只是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但被绑在火刑上的时候，我想起我的诗还不属于我，可能因为执念太过强烈，吸引了魔女的力量。”
“罗兰·理查德，对吧？”露西亚看向那只蓝绿色的眼睛，想到湖底漂浮的藻荇，从里面看见另一个自己。她清楚，自己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凝望自己，跟过去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说告别。出乎意料，这次她并未感觉到亵渎。
玛蒂尔达也不自觉摸上它，再次涌出的泪水告诉她，自己正在用她的眼睛回望她，“是的。罗兰姐姐指导我换上这两只眼睛，训练我如何使用力量找到和杀死你。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很乱，我能感受到她在与我对话的同时想要把我吞噬掉，我请求她给我一些机会先去找克莱夫，然后就在复仇的时候遇见了老爷。我还不习惯用这份力量，是他当时帮助我逃跑的。”
露西亚悄悄捏紧裙摆，不知道让她进自己的房间是对是错。
玛蒂尔达的眼睛看向她，慌忙摆手，“您不用因为罗兰姐姐害怕我，在大家说出F真名的时候，她消失了，我再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那真是太好了。”她松了口气，“所以现在，你就在帮助伊格内修斯了吗？”
“是的。而且，他答应我一定会把加斯科涅的版图并入科迪亚斯。”
“为什么？”
玛蒂尔达笑起来，“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通过科迪亚斯的版权保护法起诉哥哥，拿回属于我自己的诗了。”
露西亚耳鸣了。她的话语就像一道惊雷，在她心中留下烧焦的空白。“为了拿回诗。”她机械地重复。
“是的。啊，到饭点了，我要下去拿费怡姐姐送来的饭菜啦。我可以把我的那份拿上来和你一起吃吗？老爷今天晚上不会回来。”她随意摆弄发丝。
露西亚怔怔地点头，玛蒂尔达随即踩在地板上，直直地坠下去。
为了拿回诗。
为了拿回诗。
为了拿回诗。
这句话在露西亚的脑海里回荡。魔女都是疯子。佩雷格林娜·巴托里热衷于搅浑水来记忆时间，罗兰·理查德努力百年也没有写出新奇的戏剧，乔治娅·杨从未真正融入世界，玛蒂尔达·怀特想要灭亡一个国家为自己的诗陪葬。
她绝望地发现，和平只是表象，愿景已然破碎，她的那个精致的玻璃小世界在被蛛网蒙蔽后又被毫不留情地摔碎，她的脚踩在玻璃渣上，用一地鲜血缅怀曾经的美好。
但如果毁灭可以换来真相与正义，那就让天塌下来吧。她放弃对道德的拷问，在玛蒂尔达出现时露出亲和的微笑。
玛蒂尔达兴奋地说：“是您在这里太好了。我从未想过有天会和您见面。还和您共进晚餐。”
“我也没想到。”露西亚的大脑依旧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