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刚擦亮,定更的钟声悠悠飘着,朝臣们早已候在永宸殿外,小声交谈着。
“近日准备封禅大典,太常公辛苦呀。”廷尉李泗笑道。
太常张修远伸手理了理袖摆,眼睛却并不看李泗,回应到“廷尉说笑了,咱们都是为皇家办事,何谈辛苦,何况还有三皇子操持,我也就是尽臣子本分。”说罢,他斜眼看了李泗一眼“倒是廷尉您,三皇子最近政事繁多少过问大理寺,您这边可还顺遂?”
李泗依旧笑着“三皇子昨个还问过,一切如常,劳您牵挂了。”
张修远轻哼了一声,没再回话。
李泗也不再继续纠缠,而是转身朝迎面走来的人作揖笑到:“陈将军近日精神可好?”
来人还了一礼,但并未有停步的意思,说到:“粗人一个,没什么好不好的。”语罢,便继续穿过人群向前走去。留下李泗笑容还挂在脸上,张修远嗤笑一声,也抬步走向别处。
陈实走到一人面前,恭敬地抱拳,说到:“龙将军。”
龙喆点点头,问到:“回来了?”
陈实颔首“回来了,昨夜到的凤川,安置在平康巷的一处宅院,估计今日会上朝。”
龙喆皱皱眉:“平康巷?那片不是早荒了?”
陈实继续说:“是荒了,连夜让收拾出来了,算是能住。”
龙喆想了想,自言自语到:“皇上还真没让他回宫。”
陈实哼了一声:“依末将看,皇上本就避讳着,能让他回来已是开恩,且皇子成年,分府别住,也算合规矩。”
片刻,龙喆说到:“还是要小心,到底是六年不见,今时不同往日。”
陈实回到:“问了昨夜的守卫,还是走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长高了点儿,身板也还是弱不禁风的。”
龙喆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不堪大用,军营里滚了六年,连点血性都没长出来,和他外公比差远了。”
陈实也笑了“跟陆将军怎么比,跟他娘陆铮比还差的远呢。”
龙喆脸上的笑意一下收了,猛地瞪了一眼陈实。陈实闭嘴,低下了头。
半晌,龙喆继续说:“不是说带着战功回来的吗?”
陈实见龙喆语气并没有不悦,松了口气,有些鄙夷地说:“说是战功,仗是元无畏打的,咱们这位二皇子都没在战场上,也配说战功。”
龙喆若有所思,低声说到:“也就是说没什么威胁了?”
“末将觉得是,再加上谁看见他不是避之不及”陈实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他那个灾星妹妹。”
“月湖那位?”
陈实点头,龙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似乎提起这个人,哪怕不说名字都让人不悦。
龙喆又想了一会儿:“还是小心为上,等下上朝再探探虚实。”
陈实抱拳应下。
“对了”龙喆想起什么:“南黎那位呢?最近有盯着吗”
陈实露出不屑的笑“那位还能咋样,天天不是勾栏就是瓦舍,乐不思蜀。要不是他是质子,花着咱们大梁的银子这么潇洒,真想给他轰回去。”
龙喆笑笑:“什么质子,不是驸马吗?”
陈实一时愣了,猛地回过味来,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官员纷纷侧目。
“太尉到!”
“相国到!”
宫人两声传唤,陈实立刻噤声。众臣也都不再闲聊,退到两旁抬手作揖。
缓步走来的两人路过恭敬分列两旁的众臣,似是在谈笑风生,一人眉目和缓,颇有些仙风道骨,另一人则圆目如炬,苍髯如戟,两人虽是在笑,却让两侧百官望而生畏。
待两位站定,宫人才又开口:“时辰到,百官入朝。”
永宸殿内,梁王萧镝半眯着眼扫视殿下众臣,眼神落在前排最边的萧珹身上,便皱起了眉。萧珹垂着头,阴影中五官模糊不清,只能看见紧抿着的单薄嘴唇,宽大的朝服下瘦削的身子似是站都站不稳。
梁王轻叹口气,收回眼神,不再看他。对着殿下百官开口到:“南方四郡郡守联名上奏的折子朕看了,说说吧。”
殿下无人开口,梁王微微偏头,对站在龙椅一旁正在执笔的宫人说:“姚兆,你先说说。”
姚兆闻言急忙放下笔,跪在殿前,说到:“回皇上,奴才前日已按您的旨意将朱批的折子送到钱大人府上。”
梁王继续问到“钱卿,看出什么了?”
钱鸿澈立刻跪在殿中,战战兢兢地回话:“回皇上,折中上表,说是今年雨水甚多,江河上涨,恐有绝堤之患,因此请朝中拨款修堤固坝。事关民生,臣不敢怠慢,只是。。。只是这拨款,皇上,四郡连表,这魏郡两堤,淮郡一堤,浚河还需疏通河道,武阳郡三堤,歧郡更是要重修调节南岭水出入的闸门,涉及下游分支改道,农田灌溉。一郡还好,这四郡都需要拨款算下来要至少四十万两白银。朝廷又不可厚此薄彼,再加上眼下筹备封禅大典上月刚支了一笔,太仓一时还想没出办法。”
钱鸿澈偷偷抬头,正对上三皇子萧璟似笑非笑的眼神,赶紧又低下头,说到:“但是太仓一定尽快筹备,再过月余,西边的税银征上来,便可立刻拨下去。”
梁王没有说话,钱鸿澈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落在地面上的汗珠。半晌,梁王开口:“元宸五年,西北赈灾,拨了多少?”
钱鸿澈思索片刻,回到:“回皇上,由太仓支出三十五万两银。另外还拨了米二百七十六万石。”
梁王又问:“赈灾后西北回的折子怎么说?”
钱鸿澈:“回皇上,西北五郡惠及七十万灾民。百姓皆感念皇恩。”
“折中还写着,饿殍十万,荒地百里,岁稔不得耕种。”梁王语气一寒“钱卿记的不仔细啊。”
钱鸿澈打了个哆嗦,身子俯地更低了。
梁王的眼神在百官身上逡巡,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良久,开口到:“璟儿,你说说。”
三皇子萧璟向前一步,俯首行礼,说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南方四郡的拨款不可等,雨水不等税银,若是江河决堤,那这拨下去的银子便又成了赈灾,届时百姓受灾,生灵涂炭,万万不可。”萧璟顿了顿“儿臣还有一事不明?”
梁王抬了下手:“说。”
“父皇提到元宸五年西北赈灾,儿臣记得赈灾款项是太仓和太仆寺共同支出,可钱大人只说是太仓支出,这是为何。”说罢,萧璟回头看向钱鸿澈,刻意地皱皱眉,表示疑惑。
钱鸿澈连忙答道:“三皇子有所不知,当时赈灾紧急,太仓便向太仆寺借了十万银,但不出一月,地方的税银收上来便......还了......”钱鸿澈心中一紧,声音越来越小,他抬头,萧璟轻轻抽了下嘴角,正带着浅笑戏谑地看着他。
“这样啊,我还以为我记性不好,给记错了。”萧璟话锋一转:“钱大人既然记得仔细,那此次,是因为修筑堤坝不紧急,所以大人不曾考虑借银吗?”
钱鸿澈擦了把汗,回到“微臣不敢,微臣确有考虑过借银拨款,只是,只是北边刚打完仗,太仆寺正忙着买办补充军马车骑,想来也没有富余......”钱鸿澈有些心虚,又补充到:“二皇子刚从垣郡回来,肯定清楚军中车骑为重中之重,又是有功之师,微臣不敢耽误。”
所有人的眼神顺着钱鸿澈的话,看向角落中的萧珹,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梁王却没看他,似是听烦了般皱皱眉。太子看准机会岔开话题:“弟弟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萧珹抬起手臂俯身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孱弱,说到:“多谢皇兄关心,许是舟车劳顿,我身子弱些,不碍事。”
太子点点头,回到:“弟弟可要多加休息。”萧珹颔首又是一礼,不再说话。太子便换了话头:“父皇,南方四郡拨款一事,儿臣有些想法。”
梁王半眯着眼睛:“说说。”
太子继续说到:“儿臣以为,四郡联名上奏,朝廷确不可厚此薄彼,但轻重缓急,却是可以商量的。其中歧郡为浚河上游,那么南岭水闸便是急,魏郡地处浚河下游,若先疏通河道,那魏郡的两堤便可缓。不如派刺史到各郡督办,从歧郡开始,督办到一处,便开始修筑,不出两月,拨款分批到位,各郡堤坝便都可开工。分而治之,可解燃眉之急。”
片刻,梁王缓缓开口:“钱卿以为呢?”
钱鸿澈慌忙回到:“回皇上,太子此计甚妙,臣以为可行。”
梁王冷哼一声,说到:“就这么办吧。至于刺史人选。”梁王抬头看向站在众臣之首的林微“相国,你安排。”
林微颔首行礼:“臣遵旨。”
永宸殿外,众臣陆陆续续离开,钱鸿澈快步跟上太子,小声开口:“多谢太子为微臣解困。”
太子萧琢并未停下脚步,语气冰冷地开口:“我再不开口,还不知你能说出什么胡话。”
钱鸿澈急忙点头:“是,是,微臣愚钝,微臣也是中了那姚兆的计,前日他送来十多个朱批的折子,都是各地不痛不痒的事由来要钱的,这南方四郡的折子就在其中,微臣一时没发现这折子的重要,没有准备,这才在朝上......”
萧琢侧头看了钱鸿澈一眼,说到:“钱大人如此不谨慎,是舒服的日子过久了吧。”
钱鸿澈心中一沉,连声回到:“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日后自当小心谨慎,请太子放心。”
萧琢冷哼一声:“钱大人说笑了,您谨不谨慎的,与我何干,我只是怕父皇伤神罢了。”
钱鸿澈连声称是。
“皇兄。”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萧琢回头,便看到萧珹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并没有上前的意思。钱鸿澈识趣地朝萧珹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萧琢皱了下眉,但随即又换上亲切的笑向萧珹走去“珹儿脸色好多了。”萧珹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清秀的眉眼下却是藏不住的紧张。萧琢忍下心中的反感,继续问:“找为兄有什么事吗?”萧珹踟蹰了一下,点点头,示意萧琢随他走,萧琢皱着眉,还是跟了上去。
待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萧珹缓缓从袖笼拿出一叠书信,小声开口到:“皇兄定然知道,前些日垣郡守备军打退了北牧泽图维的帽子军。”
萧琢点头笑到:“自然知道,珹儿你的战功可比你先到凤川。”说着,伸手拍拍萧珹的肩,险些把萧珹拍一个踉跄。
萧珹摇摇头站定:“都是元将军的功劳。”他将手中的书信向前递了递,继续说到:“这便是从图维的营中找到的北牧泽边境地图和往来书信。”
萧琢愣了一下,有些玩味地看着萧珹,说到:“这些东西你送给太尉或龙将军不就可以,为何要给我看?”
萧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说到:“我想呈给父皇,讨个封赏,但怕自己不会说话。刚在在朝上看皇兄字字珠玑,想着皇兄能不能随我一同去见父皇,帮我说说话。”
萧琢盯着萧珹,片刻,笑着说:“珹儿想讨什么封赏,这几封信,太大的封赏可讨不到。”
萧珹顿了顿,小声地说:“我想把卿卿从皇陵接回来。”
“谁?”萧琢一下没反应过来。
“卿卿,吾妹卿卿。”萧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萧琢似是恍然大悟,但随即摇摇头:“这怕是不行,父皇不会准的,你也知道,她......”萧琢没有继续说。
萧珹急切地开口:“我知道,我可以带卿卿住在宫外。”
萧琢还是摇头:“虽说你已成年,但尚未封王分府,莫非。。。”萧琢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其实是想讨个郡王封赏?”
“不敢不敢。”萧珹连忙摆手,手中的书信被晃的险些掉下来。“我哪里敢,三弟一直在宫中辅佐政事,最近又参办封禅大典,他都没封王,我怎么敢。”
萧琢眉头一皱,萧珹继续道:“皇兄知道,我去边关六年,这宫中规矩事宜我已不甚知晓,得父皇关爱,特在凤川城内为我安置了宅院。”萧琢不语,看着他若有所思,萧珹拧着眉毛继续说:“皇兄,我此生只想在这凤川城安生地做个闲人,吾妹是我一母同胞的至亲,我不愿让她一辈子待在皇陵。待接她回来,我们一定好生在凤川待着。”
听闻这话,萧琢倒是笑了:“珹儿你真是边关待的昏了头,你毕竟是皇子,定是要参政议事,为社稷效力,怎能说做个闲人这种话,父皇听到定是要生气的。”
萧珹连忙说:“皇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