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气氛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路明非只觉得有一股冷气儿顺着脊柱窜上了后脑。他下意识的去看校长,昂热看上去很严肃,严肃的让明妃觉得他马上就要拔刀朝陆真理头上砍过去,但一转头,陆真理在微笑,像是和家长炫耀自己期末考名列前茅的孩子。
“我知道,我明白我在做什么。”在昂热开口前,她如此说。
“你告诉过除了弗拉梅尔以外的其他人吗?”可昂热却问。
“校长你,还有明妃我之前和他说过。”
“等会儿你已经和我说过了吗?”
“不是?你知识不记就算了,闲聊的内容也不记的吗?”
“其实我记啊,我每次听你说炼金学的时候都录音的晚上要是芬狗打鼾太响我就拿出来助眠。”
“啊你这个畜生!”
昂热左右看看找了个机会插进去:“别扯了,你们俩让我把话说完。”
“哎,好嘞您!”
“校长您吉祥!”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昂热心头喷薄而出,学生们太脱线了,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陆真理,首先,别把你在研究什么说出去,其次,按照你刚才说的意思……你觉得路明非是龙?”
“所以我问了,关于龙族究竟是什么?要怎么界定。”陆真理回答:“显而易见的,只要路明非是混血种,以混血种普遍的精神强度来说不太可能做到让他和个普通人一样,一点混血种的特性都不表现出来。”
路明非还在状况外,他咽咽口水问:
“那意思是我是龙族咯?”
“笨!你从你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龙。”陆真理伸手弹他额头,昂热摇头叹息:“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同时具备高血统和高精神控制能力的天才!”
“我是天才,真的假的?”
“你当然是,明妃,你想想你接触到的龙王是什么样?”
“龙王?挺正常的啊,”路明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唐:“但康斯坦丁怪怪的,像个……”
他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个形容词:“像个小屁孩。”
“龙王在人形的情况下都不是全可以把自己扮成个正常人或者衰仔的,所以你是天才,没问题吧。”
“什么叫或者啊……而且你扯到这份上不觉得我其实继承了垃圾血统要更合理一些么?”路明非下意识的就说烂话驳回了陆真理的推测。
陆真理也不得不叹气了: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优秀,并且觉得其他人对你的赞美是一件让你羞耻的事情。”陆真理说:“甚至于,你可能压根不愿意相信自己是混血种,你的思维依然停留在你是个寄宿在婶婶家的高中生的时候,你相信混血种,在你心里你还是个衰仔,但实际上你现在已经上大学了,是卡塞尔学院这个神经云集的地方的一员,并且你特么还适应良好的出过外勤,目前最大的困扰居然是考试挂科!”
“路明非,你觉不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什么不对的?”
路明非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陆真理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至少似乎什么也没法反驳,校长在驾驶位上,明妃能看见他点头,他又望向陆真理的眼睛,隐约听见耳边有个小魔鬼发出了一阵窃笑。
“那,那我改?”
“嘶——”陆真理猛地往肺里抽气,昂热说:
“你这样和他说没用的。”
“不是,怎么就放弃治疗了?”路明非问:“不再抢救一下?”
“明非,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昂热没理他,只是把油门踩到底。
“校长你不会要做什么危险发言吧?”陆真理隐约觉得不妙。
“情况不对啊真理你救一下啊——”路明非下意识抓住旁边的握把:“马上就要开始‘也没那么想活’吧。”
“我为二位的脱线程度感到悲哀。”昂热说。
“所以这是哲学题咯?”明妃小心翼翼的问,他觉察到昂热是认真的。
以及车速越来越快了也是认真的,陆真理扶好七宗罪的箱子。
“我在剑桥拿的博士学位,至今我还经常回到剑桥去。但我的老师死了,校友也都死了,平安地死去,他们太老了,如今剑桥的校园里已经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已经过去一百年,我所留恋的女孩子的白绸长裙和牛津式的白底高跟鞋、男生的丝绸领巾以及雪纺衬衫都成为旧照片里的历史了,现在的学生穿着T恤和运动鞋,拿着各种手持式电子设备在我身边匆匆走过,他们不再讨论诗歌、文学、宗教和艺术,而一心钻研如何去伦敦金融城里找份工作。我就想一个穿越了一百年的孤魂走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我知道我和他们不同,有一层东西把我和他们隔开了,是时间也是血统,这种东西,我们称它为‘血之哀’。”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陆真理说。昂热的车开的非常平稳,快的能把人压在座位上没法动弹,但又能在追尾的前一刹那转向变道,和跳贴面舞一样,从车流的缝隙里溜走。她只好看着窗外,透过玻璃,车像是溪水一样往后倒退,摩天轮在远处缓缓转动,时间的快慢长短得到了最清晰的具象。
“别破坏气氛。”路明非小声提醒。
“我只是给你把‘血之哀’这种听着有点文青的说法换一个你文科生应该可以理解的版本罢了。”
“你可能难以理解为什么混血种因为自己的血统难过,但你应该可以理解迅哥见到长大以后的闰土为什么难过。”
“也不能,”明妃小声说:“可我现在相信血之哀是真的了。”
他真信了,不只是因为希望哄着校长让他赶紧降低车速避免一百四十岁无证驾驶老头带着两条年轻的生命因为操作不当车毁人亡。
“但我还是经常回剑桥,甚至每一次飞过伦敦的上空的时候我都会看下面,寻找康河,沿着康河找叹息桥……有时候有一个下午空闲,我会在剑桥校园里散步,不跟什么人说话,走到叹息桥边对着康河走神,回忆一百年前我们一帮同学违反校规被罚在叹息桥边思考,我们总是一边思考一边叹气,叹息桥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昂热的声音像是流水一样轻快,他接过话茬:“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除了卡塞尔学院,只有剑桥给我家一样的感觉,虽然那里早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你说剑桥对于我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但我在那里走着,觉得温暖又安全,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又好像过去的时间风一样在脑袋里吹过。”
车速越来越快了,路明非怀疑这老东西用了时间零作弊。他应该紧张的,衰仔就该在这种时候被唬的心脏怦怦跳,然后把真心吐出来,可能有余力还会用烂白话演示一下。可他现在出奇的平静,透过倒车镜看着后排的陆真理凝视窗外,碧蓝的天空映在她的眼睛里面,让人想起昨天下午,他们四个在房间里一边说烂白笑话,一边讨论精深的学术话题,窗外河上轮船漂来漂去,人在上面看起来像是乘着叶子的蚂蚁。
“我跟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人是种很脆弱的生命,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也很脆弱,在龙族眼里我们生存的理由毫无意义。对于我,可能是剑桥校园里的回忆,还有一百年前狮心会的朋友,以及我的学生们,对于你,那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路明非想,他从未涉足过这个问题,并非他不想思考,而是没想过这件事会有一天和他有关系。
昂热等待着回答,陆真理似乎觉得这和自己毫无干系,一点回头看的意思也没有。路明非觉得自己脑子里应是一片空白的,毕竟这样的意义不该属于衰仔,可他却想到婶婶家能看见远方灯海的天台,放学时那条漫长的、晚春会开满蒲公英的沿河路,想到陈雯雯的白裙子,老唐耐心陪自己练习面试的自我介绍,诺诺的红色长发,芬狗和陆真理在巷子里面躲着康斯坦丁时身上全是烤肉的香味儿,楚子航推开门一点表情也没有的替自己结账而凯撒老大更是慷慨又是给车又是包场……他好像被包在了半透明的糖纸里面,光的每一寸变化都能让他看见新的色彩。
路明非想说他似乎是有一点孤独的,在那么多的场景里好像去掉他也是无足轻重的样子,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有什么能作为他的意义,那么至少他希望这拼图碎片一样的记忆能永远凝固在他挺苍白的十几年人生里。或许只要有它们在,自己的记忆就不会是荒芜一片。
“人是不可避免因为逝去和未拥有的东西而难过的。”可陆真理在后座上说,明妃看向后视镜,这时候她把脑袋靠回了头枕上,让人望不见她的脸。
“但你不需要为此感到孤独。”小魔鬼说,路明非回头,但没看见他出现在车里。
他心里突然溢出一股强烈的愿望,他想要把一切都钉在这一刻,揪出来这个狡猾的弟弟,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转动的摩天轮停住了,车流宛若静止。
后视镜里面名为路明非的衰仔眼眸璀璨,像值得巨龙珍藏的金子,可衰仔只是摸着那张挂着泪珠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哭了。
“时间零。”昂热肯定到。
“欢迎你进入混血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