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银色最终消失在了一扇门后,陆时已经无法思考,身体做着本能的反应去挤开身边阻挡的人群,顾不得人群的吵闹声,他猛地拉开那扇门一步跨了出去,寒气呼地灌满了整个身体,此刻他才稍微清醒了些,下意识地向一侧看去,是一个在后巷灯光下的背影。
眼前呼地闪过四年前他在伏见稻荷大社拍下的那张照片,四年前像夜间在山中一闪而过的精灵一般的背影,与眼前的景象重合。
四年前的背影被他禁锢在了相框中,现在他想都没想,直接拔腿冲了过去。
抓到那个手臂的一瞬间陆时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又骤然间开始沸腾,被抓住的人下意识地转身,他飞快腾出一只手扯下了那人的口罩。
脑海中真的快要模糊的五官,终于再此刻又突然开始被描摹清晰,可他却不敢看。
他松了手,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口罩,寒风刮得眼睛疼痛,他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用手撑住额头拼命地调整着呼吸,随后又捂着嘴看向了一侧,眼泪落到手上时像是滚烫的开水溅落的感觉,他迟迟不肯再转头去看面前的人。
可他又怕他再次消失,像是那晚的精灵,像是四年前在机场看到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于是他不忍,却也不得不转过脸来,看向面前的人。
“真的是你…”
“沈觉。”
对方快速用手压低了帽沿低下头,肩膀却在不停地耸动着,浑身打着颤,他退后了两步,像是想转身离开,却又不知道还要再向哪里逃。
说完那句话陆时也愣住了,他还能再说什么?还能对这个四年不见的人再说什么?明明近在眼前,却比他任何时候想到沈觉都感觉更怅然若失。
他曾想过很多遍自己再见到沈觉的时候会怎么样,起先他会想狠狠掐着他的肩膀问他凭什么离开自己,后来他觉得也许会欣喜若狂地把他揽入怀中像是找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再后来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平静地和他打招呼,客套地略略带过当年的往事。
可他没想道会是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唯余沉默。
陆时瞥见了从沈觉脸颊滑落的一颗泪滴,本下意识地想伸手擦去,抬起手却又僵住,又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皮肤,便脱下了大衣,有些胆战心惊般地披在了他的肩上。他现在还能为他拭去眼泪吗,他不禁自问,他不知道,所以只能给他披上了衣服。
肩头一沉的瞬间沈觉的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比触觉更先传递到大脑的是嗅觉,冬日的寒气里裹挟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檀木气味,侵入鼻腔,卷着他以为再也不会得到的温度,包裹着他的身体,像是在安抚他紧张得将要崩溃的神经,他依旧垂着头,眼泪却又不自觉地砸下一滴。
“看看我。”
他听到对方这样祈求,声音夹着无法自控的哭腔,沙哑得像是要撕裂。
“沈觉,求你。就看我一眼。”
在抬起头的前一秒沈觉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了,一秒钟的循环往复,他无法抗拒自己的心也无法抗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无论从哪里开始,他都逃不过对视的这一刹那。
这一眼太漫长,比曾经每一次满怀深情的互相凝望都要漫长上很多,因为曾经的亲密无间,爱意全达眼底,他们不用去花费时间读懂对方的心思,而如今除了脑海中的寥寥记忆,他们都变得格外陌生。
沉默突然被后巷开门的声音打断,沈觉的眼神移开看向对面人的身后,飞速闪动了一下,下意识拽着陆时的手臂向后一扯,接着把他推到了巷子转角的墙后。
“Echo?你在这吗?奇怪,跑哪里去了?”
人声传来,陆时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却又被手臂上的力道吸引了视线,沈觉依旧牢牢抓着他,一脸警觉地看向墙后的巷子。
门又被关上,沈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秒突然像触电般地松开了手,不自觉地发出了“嘶”的一声后向后拉开了距离。
“有人在找你。”陆时抿了抿嘴,沉声说道,终于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咬了咬牙,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后半句话,“你回去吧,Echo。”
沈觉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快速扫过面前的人,迎上目光时他眯起了眼睛,脱口而出了这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刚刚叫我什么?”
“E…”陆时下意识地又要重复,话却堵在了嗓子眼,他眨了眨眼睛,心里有什么东西又开始翻动,于是他靠在了墙上,低声问道,“你现在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才刚认识Echo,Echo自然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但是沈觉欠了他一个四年前的答案。
他想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垂着眼说道,“要说也不能在这里说啊…”沈觉又低头瞥了一眼刚刚已经掉在了地上的口罩,抬起头来瞪了一眼陆时,“你进去把我的东西拿出来。”
“然后呢?我再出来你一定又不在这了吧。”陆时不假思索地说道,他已经很努力控制住情绪,却还是忍不了露出了一丝怨气。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他觉得最初的愤怒和痛恨已经消了又消,这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却又挖掘出那些被隐藏起的怨怼。
“那我站在门后等你行了吗?快点。”沈觉咬着牙退了一步,这天气就说要下雪也是合理,陆时的外套在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绒衫,可能他都没意识到鼻子和脸早就被冻得通红。
“我让我朋友送出来。”陆时拿出了手机,拨通了John的号码,手下意识地牵起了披在沈觉身上衣服的腰带。
后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会被陆时一手抵住,“谢了。”他从John的手里一把拿过背包和外套,刚准备关上门John却伸出一只腿别住了门,抓着陆时的手臂急促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刚一下就跑没影了,你怎么要拿Echo的东西?”
“有点复杂,代Echo和Victoria道个歉,采访…”他侧脸瞥了一眼靠在门口的人,对方微微点了点头,陆时又继续说道,“后面可以补上。”
“不是你把门打开啊,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John试图用力把门推开,陆时却更力地掰住,这时John才看清了陆时的脸,真的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红透的眼圈和似乎还没干的泪痕,头发也风吹得凌乱,鼻尖也是被风吹得通红,“我操…怎么回事?”
陆时张了张嘴,有些哑然,怎么回事?他怎么说?Echo是沈觉,是四年前的那个沈觉?是也不是,他怎么解释?
最后他只留下了一句“明天再说,我没事。”,接着猛地把门一推。
在身后的门被再打开的前一秒里,陆时突然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力量,沈觉扯着他的手臂,飞速地朝着巷子的转角跑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迈开了步子,寒风呼啸在耳边,还有沈觉靴子上金属挂件撞的叮当作响的声音,银色发丝飞扬起的那瞬间他好像又闻到了柚子洗发水的味道,那本该是夏天的味道。
明明只跑了那么两步,陆时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感官被无限的放大,停下来的时候感觉心跳依旧还在攀升,沈觉扯过了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又把外套扔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突然抬头对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视线中一闪而过,像是道微小的电流,沈觉立马又低下头去从包侧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手却在不自觉地颤抖着,擦了半天都没擦着。
陆时不自觉地从沈觉的手里拿过了打火机,拇指在齿轮边一搓,一抹小小的火光立刻冒出。沈觉有些意外地抬头,又伸手准备去护火,却不料陆时的手也在那刻伸了过来,指尖相触的一秒里两人都一下抽回了手。
“我来吧。”陆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手挡在火苗边将打火机递了上去,沈觉垂着眼睛点上了烟,本想接过打火机,一抬头却发现陆时又拿了回去,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摸出了一根烟点上。
他被陆时这行云流水的一套点烟动作怔住,睫毛飞速地翻动着,连对方递还打火机的时候都忘记了伸手接住。
“很意外吗?”陆时看沈觉没有伸手,于是把打火机塞到了他的衣服口袋里,低头缓缓吐了口烟,“我这个样子?”
颓废的,混乱的,满脸都是泥泞的泪痕,散乱在眼前前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瘦削的脸庞,手指中燃烧的香烟,不再有光泽的疲惫眼眸。
沈觉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面前的人,觉得心里掀起一片翻江倒海般的混乱,他努力透过这张脸去回想四年前神采奕奕的少年,却怎么也无法拼齐他们的轮廓。
“我打个车吧,先别待在这了。”于是他低下头,打开了手机。
远处的街道突然传来人群的欢呼,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圣诞欢歌突然闯入这个寂静的巷子里,两人同时抬起头,夜空中真的开始飘起了微小如细碎闪光般的雪花。
陆时掏出屏幕已经开裂的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12:00,轻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可能是真的觉得一切命运弄人,可能是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又站在了身边,明明心还悬在空中,明明知道双方其实已经不复往昔,对未来也来不及去探讨,却又同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像曾经无数次那样默契地抬起头。
“圣诞快乐啊,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