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越过眼睑,照出一片肉红色,遍布在看不见边界上的血管变成扎入她自己灵魂的根。莲见月影躺在一片厚重又坚实的土地上,背后传来冰凉潮湿的质感。
一切都是金色的。银杏叶铺天盖地,尽情伸展的枝桠后是秋日高远的蓝色天空。泛着光的软叶子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莲见月影坐起来。
她身处美的不真实的秋景里,身边还蹲着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女人深黑的头发用古老又质朴的发簪着,耳垂上挂着符文耳坠正在秋风中翻转。银色的纹路在阳光下折射朦胧的白光,晃花眼睛,像琉璃烧制的风铃。莲见月影微微侧过头,看见女人穿着赤红中带些橘调的和服,衣料上绣着燃烧的枫叶。
“现在的小孩真——会胡闹啊。”女人踮着脚,身体轻轻摇晃,手托在腮上:“你差点真的死了喔?连带着我可怜的丈夫,还有你们身边的所有人。啧啧,你的躯体一定会变成特级咒灵的。”
“……嘉美子女士。”莲见月影终于从秋日空间中不自然的强光和朦胧的景物回过神:“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嗯哼,赌徒的眼神。挺不错的,我还蛮中意你这样的小孩。”五条嘉美子站起来,自顾自的向银杏林深处走去:“生者的世界……现在怎么样啦?我家的状况还好吗?”
莲见月影匆匆追上去,头发上和裙子上都带了不少杂乱的金黄叶子,但她却来不及将它们拍下来了:“木下先生其实很有精神,我的一个学弟总去看他,他最近还收留了一个孩子……”
“这样呀。”五条嘉美子的脚步逐渐慢下来:“是那孩子吧,由乃。你总想着她的事情,连我都记住了她的小脸啦。现在的小孩呀,小小年纪,全都长了好多心眼子。还是我们养大的那些小笨蛋可爱……”
“……你说是不是呀,脑袋里想着可怕事情的莲见月影小姐。”她突然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飞速给了莲见月影一个脑瓜崩。好清脆的“啪”声。
莲见月影垂下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懊恼:“您都看到了啊,我的事情。果然,我的领域不能随便用。就算是我这样的存在,要把自己的所有经历当书一样翻给别人看也太超过了。”
“你想让我留在这一岸吧。”五条嘉美子不再向前,而是回头看着少女来时的方向:“真大胆啊。做出这种事来,我们两个都会不得善终喔。”
“那又如何呢?”莲见月影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您不是也放不下吗?木下先生一定每晚都在想您,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死者有死者该去的地方。而且,我这一生过的还挺圆满,死时也算儿孙满堂了。我们养大了四个孩子——虽然他们现在也应该成家立业了。嗯,算起来我孙女都……八岁了?”五条嘉美子的表情不咸不淡,但脚步却早已不再向前。
“您如果真的放得下他,”莲见月影抓住了五条嘉美子的手:“就不会每晚都为他唱摇篮曲,哄他睡觉啦。”
五条嘉美子的表情终于变了,嬉笑下的柔软和悲伤都漏了出来:“……那又能如何呢?他就是那样的笨蛋啊。我有那么多的不应该,最不应该的或许就是把他卷进来。”
“是呀。那又如何呢?”莲见月影看着女人垂下头,似乎要向后看,却终究停滞在两线之间:“世上有那么多不应该。我们总是会后悔的。但这一路上的羁绊,终究会牵着我们,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比如,燃烧灵魂,停在这条边界线上。”
“好会说话。”五条嘉美子叹气,“说了这么多,你不也有自己的打算吗?明明有九分的真心实意,却老将这一分的算计向我面前送。到底是从哪里学会的交流技巧啊,现在的孩子。明明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着和死党一起看帅哥耶。”
莲见月影不答,只是很乖巧的看着五条嘉美子,无辜的眨眨眼睛。
“真是败给你们了。”终于,五条嘉美子彻底转过头,看向枫林枯萎、晦涩不明的另一头。“让我离开这片安息之地吧。我的确无法留在这里——这里终归太冷清,缺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五条嘉美子身后的枫林开始坍塌。仿佛有腐败的风吹过,要将胆敢背弃这片安宁的叛徒驱逐,五条嘉美子整洁光亮的盘发被吹散了,衣摆枯朽在风里。她全盛时的身体开始变形,四肢疯狂生长,□□逐渐干瘪成黑瘦的鬼影。俏皮灵动的眼睛扭曲了,属于咒灵的疯癫染上她的笑……
“不用担心。”莲见月影拉紧她的手:“我见过完全形态的过怨咒灵。那孩子几乎是普通人,也能保留自己的意识。特级咒灵的构造足够强,能支持您做许多事……说不定比您想的还多。”
“干什么用这个贿赂我啦,”五条嘉美子轻轻笑起来,声音逐渐染上鬼气,和服上残存的枫叶似乎都流转起火红的光:“那我就多期待一点咯。哎呀,我肯定变得很丑。我家的那笨蛋真——的缺乏想象力啊,居然给我捏出一个长毛的肉丸子……”
她突然愣住,忘记了想说的下一句话。已经失去人形的女人用她空洞的脸看向莲见月影,生长的指甲几乎划破少年的手掌:“你的灵魂里,有什么不属于此世的东西……腐臭的味道。”
“您看见了。”莲见月影紧紧反握五条嘉美子的手,她的眼神专注,术式蓄势待发:“的确,那毕竟是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垃圾。”
“小心……小心她……”被扭曲的声音断断续续,身后的天堂早已消失不见。极速下坠中,莲见月影身边灵魂的存在方式已经无限趋近于祈本里香残存的□□:“她在看你……”
莲见月影毫不意外的冷笑一声:“是吗。感谢您的提醒——”她空置的手中燃起金灰色的火焰,撕裂身边逐渐沸腾的黑海:“——不过是苟活的疯子,只能抱着她仅存的野望。就让她看吧。”
下落已到极限。莲见月影逐渐感知到她的□□藏在海床深处,周围的咸水中浮起密密麻麻的黑色咒力。头顶,灵魂来源的方向被彻底遮盖在了轰鸣的雷暴中;身下,海中的山脉在无光的灵质里沉默,被数不清的黑点压抑。身边的咒灵已经成为了被她强行护住的影子,她灵魂燃烧的金色火焰仅够她看清前路——直到金色的大网将她包围。
天元结界。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吗?
莲见月影带着挑衅,一点点逼迫这张大网。它已经在数百年的冲刷中变的稀疏又苍白了,却依旧不容拒绝的将少女怀中的咒灵往海中压。
你已经内忧外患,自身难保。莲见月影感受着自身力量的流失,冷静的撕着大网:你确定要把我也变成你的敌人吗?
两方的角力还未分出胜负,网的远处却传来急而强烈的震颤。张力持续抵御试图挑战铁则的进犯者,远处的波动却愈发强烈。终于,网迟疑了。莲见月影却猛的加大力道,伸手够结界牢牢护住的人间——
好像有铃声,在黑暗深处响起。
结界终于变薄了。莲见月影抓住铃音制造的瞬间空隙,狠狠挤下去。
“为什么她还没醒啊?”真希戳戳在床上安然熟睡的少女:“明明都恢复呼吸了,脸色看着也正常。喂,惠,你看这个——这明显是在打鼾了吧?”
伏黑惠凑过脑袋:的确,前辈睡的很香,似乎已经平稳的进入了深度睡眠阶段。他在内心抹了把黑线:“嗯……或许是因为前辈这些天里太累了?”
“那就回去睡啊。”真希抱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一闭留下一地混乱的同学:“天都快亮了吧,让我们这一屋子人兢兢业业的守着她通宵是怎么回事?”她说完抬起下巴示意:“老人,”木下隆的浅眠被惊扰了。他睁开模糊的眼睛,确定一切如常后头再一次垂下去;“小孩,”江原由乃还维持着手持铃铛的姿势,但是女孩的头已经向后耷拉在椅背上,口水都要顺着嘴角流下来;真希点完名,看向伏黑惠。
“还有你这个明天有课,哦不。是今天马上要上课的在校生。”
“……真希姐,你明明也有课的。”
“高专可以请假嘛。”真希嘎巴嘎巴的咬着嘴里用来提神的薄荷糖,托腮看着眼下青黑的伏黑惠:“你都已经到需要随身带这玩意提神的地步了,还不回去好好享受你的普通人生活?”
伏黑惠有些心烦意乱的抓了一把自己的海藻头。他找到了很成熟的说辞:“我已经决定进入咒高了,这边的训练比在学校里玩过家家重要的多。如果不是不可以,我已经办好退学手续了……”
“是嘛。”真希淡淡的看着他:“那津美纪的努力的确白费了。她醒来后说不定会哭喔。”
伏黑惠沉默不语。就在这时,空气突然凝滞了。床上的少女痛苦的喘了一口气,咳出一口血;她的胸前凭空出现一个漩涡,扭曲的鬼手从漩涡中现世,带起恐怖的威压和几片燃烧的枫叶——
真希和伏黑惠如临大敌,挡在咒灵身前。漩涡继续扩大,足足有两人高的巨大咒灵缓缓显露身形。她如同怪谈中高大瘦长的八尺大人,漆黑如鸦羽的披散长发遮挡她苍白的脸,如同被烈焰烧灼过的焦黑长袍覆盖她畸形的巨大身体。咒灵在两个咒术师的威慑下缓缓踱步,来到了木下隆身前。
然后她轻轻的贴了上去,如同要给他一个轻柔的吻。咒灵的身体突然缩水了,连威压都微不可查,变回了裹着黑布的气球的样子。
“这是……成了吧。”真希送了一口气,却不敢挪开咒具:“真壮观啊。”
伏黑惠复杂的起手式终于终端了。他的肩膀也松弛了:“我去看看莲见学姐的状态……”
“是喔。真大胆啊。”室内突然响起了冷冰冰的第三个声音:“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学生成了咒术理论专家了,还敢在居民区做这么厉害的实验——?要是咒术界也有学术期刊,啧啧啧,我可得把你们三个的名字一、字、不、落的写上去……”
两人僵硬的回头,只见门上的结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被轰了门锁的木门可怜巴巴的敞开着。摘了眼罩的五条老师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身上是甚至还是和式浴衣,外披着高专老师的外套。
床上的莲见月影刚好在这时候睁开眼。三道绝望的声音响起:“五条老师……!”
莲见月影大着胆子继续:“我,我可以解释——嗷!”
五条悟臭着脸给三个人的脑袋上挨个来了一个爆栗。怪不得夜蛾当年喜欢铁拳指导啊,他觉得自己难得的要被气的失去控制了:面对这种马上要起飞的皮孩子,只有铁拳可以抒发他这种看到拆家比格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