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喧嚣不再,替代的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环绕。
沈相楠熟练的翻出地窖的一坛酒,年夜饭虽然不比在宫里吃到的丰盛,却也是他和竹笑精心准备的。
备菜时,沈相楠还很担心谢宁之平时吃食虽然简单,用料却精贵,粗粮野菜怕不合他的口味,想方设法把弄卖相才稍稍放下心来。
“来,尝尝我的手艺。”沈相楠拿出两个酒盏轻轻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先生今夜喝茶还是喝酒?”
“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谢宁之问。
沈相楠满心满眼写着“先生陪我喝一杯~”的模样,刚斟满酒的酒盏在手里摇摇晃晃。
“今日除夕,随你心意。”谢宁之接过沈相楠递来的酒。
“我也要!我也要!”竹笑抱着比他脸大上许多的酒坛子对沈相楠说。
“小孩子不准喝酒。”沈相楠果断拒绝,替竹笑倒上热茶。
竹笑耷拉一颗脑袋嘀咕,“嘁,小气鬼。”
“先生尝尝我酿的酒,虽然肯定比不上先生你酿的好喝,但是百家巷里我酿酒的名声还是有的。先生可要记得,以后得亲自教我酿酒才行。”
谢宁之确实很久没有饮酒,不过沈相楠这酒酿的如水,入口毫不辛辣,只有淡淡的酒味携一丝隐约掠过的槐花香,酒气香味聊胜于无。
“的确是该教教你。”谢宁之评价。
“哎,就等先生这句话呢。”沈相楠笑起来,一口饮尽盏中酒,他知道一坛见底这酒也是喝不醉人的,因为当时怕自己贪杯,往里面放了很多水。
木板门刚好被揭下一个窗口的大小,能够看见不远处腾飞而上的烟火,乌压如墨的夜色里绚烂瞬间盛开,万千星辰般璀璨燃烧,划出转瞬即逝的光芒,随后再次绽放空中。
沈相楠的瞳孔不断随着烟火闪烁,烟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如同画卷。
他回头举起酒盏,嘴里说着祝酒词。
“愿君心常乐,岁岁如今朝。”
清脆一声,是酒盏同茶杯对碰的声音,被远处烟火绽放的响声盖过。
“欺负我读书少是吗?”竹笑夹了一筷子菜叶塞进嘴里,“竹笑也来!希望稚哥哥和谢先生以后都能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永远不死!”
“多吃点吧你。”沈相楠往竹笑碗里夹菜,不忘问谢宁之,“也不知道合不合先生口味,这可都是我的拿手菜。”
炒青菜,卤豆腐,唯一的荤腥是白面上卧着的蛋。
“手艺不错,比酿酒好。”谢宁之答。
“夸人可以只夸一半的,先生。”
沈相楠心满意足,其实他觉得这算是一个不难得到的夸奖,不过从谢宁之嘴里说出口,沈相楠就像得了天大的褒奖。
沈相楠不断给谢宁之夹菜,谢宁之面前的碗都要堆成小山,在沈相楠把菜坚持不懈夹进小山堆尖头的那一刻,谢宁之终于伸出筷子阻拦了他。
“你自己好好吃饭。”谢宁之忍不住说。
沈相楠笑意盎然。
谢宁之觉得回到百家巷的沈相楠比待在宫里时要活泼上许多,见沈相楠总算没有再往自己碗里添菜的意思,谢宁之放下筷子,缓缓从袖口抽出两份红包放在桌上。
“这是?”沈相楠其实看出了那是什么。
红纸袋包裹好的压岁钱。
沈相楠算是第一次收到红包,在百家巷,压岁钱只是零碎的三两铜板而已,几乎没有百姓能有闲钱去特意准备一份红包,这样做不如在年夜饭上多添一道荤菜来得实在。
后来,哪怕是铜板的压岁钱,沈相楠也没能再拥有过。所以本该寻常的这一刻,对沈相楠来说尤其陌生。
“给你的压岁钱。”谢宁之说,“竹笑也有。”
沈相楠接过那份红包,静静地躺在手掌心,竹笑连忙致谢,在手里反复翻看,好奇心盛。
这是竹笑第一次见到红包,拆开来看,里面是一小叠银票,足够竹笑不吃不愁过上很久很久的数目。
竹笑目瞪口呆,犹豫地看向沈相楠,不太确定地开口:“谢先生,这钱太多了,我不该收下吧。”
沈相楠的目光从手中的红包移开,沉默几秒过后,他说:“先生的心意,收下吧。”
“我的天爷,不是,我的财神爷!”
竹笑有些不敢相信,欣喜万分,“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竹笑立即起身往卧房走去,准备将压岁钱好好藏起来。
“没人会偷你的压岁钱。”沈相楠调笑。
“你懂什么,过程还是要体验一下的。”竹笑转身对沈相楠吐舌。
卧房门轻阖,门外烟火声接踵不停。
沈相楠的手指紧紧捏住红包,红包被他捏出一道道痕迹。
“还没说谢谢呢。”谢宁之难得见沈相楠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倒叫他好奇起来。
沈相楠嘴角轻抿,然后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缓慢凑近谢宁之,伸手紧紧拥抱住他。
平日淡淡的药香在此刻清晰起来,沈相楠在这个短暂的拥抱里,说出他自入宫后想对谢宁之说无数次的话。
“谢谢先生。”
“不用谢。”
谢宁之任沈相楠将他揽住,这个拥抱转瞬即逝,一切恢复如常。
年夜饭过后收拾干净已经是很晚了,竹笑累到瘫在卧榻上就呼呼大睡,沈相楠认真替他盖好被子,吐槽一句,“是真的很能睡,什么时候被卖了也不知道。”
他蹑手蹑脚将卧房门关好,披上大氅,正想给谢宁之暖好手炉,才想起来现在不是在宫里,身边只有柴火没有炭火,只能作罢。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谢宁之见他胡乱收拾一通准备出门的模样问。
“带先生去一个来百家巷必须要去的地方。”
谢宁之绕过百家巷交错在一起弯弯曲曲的青苔石路,觉得这条路有些莫名熟悉,他跟随沈相楠的脚步逐渐放缓。
谢宁之抬头能够看见前方苍劲岿然的一棵老槐树,树皮的纹路明显粗糙皲裂,树枝向四处延伸,上头挂满无数的红丝带,在此刻随着寒风和树叶摇曳,飒飒作响。
“这是百家巷的守护神,上面挂着的每一条的红丝带都是一份愿望,听大人们说是很灵验的。”
沈相楠向谢宁之介绍,不知道是不是忙碌一天有些疲累,他的语气很轻,仿佛能被树叶的窸窣声掩盖。
谢宁之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沈相楠席地而坐在槐树的旁边,沈相楠抬头看见那数不清的红丝带,有一瞬间觉得这么多的愿望系在枝头,会不会把槐树压垮。
他一抬手,红丝带的尾梢轻轻随风拂过他的指尖,密密麻麻的一阵痒意转瞬即逝,什么也没有留下。
见谢宁之没有要主动搭话的意思,沈相楠自顾自开始说起来。
“我之前在这里得到过一个名字,许下一次愿望。”
只有在回到百家巷的时候,沈相楠才能记起自己是沈稚,他用相楠一名如同戴上无形面具游走世家和铜臭之间。
假作真来真亦假,他有时恍惚一想,若自己仍然是沈稚,只是沈稚,现在会喜欢做什么样的事?最终会选择去向何方?
可惜,他不再是从前天真烂漫的孩童。
很久,他没有再来过这里,因为觉得少年为他起的名字很好,可是他再难能找回当时雀跃兴奋的心情。
“只是不知道那时许下的愿望究竟要过多久才可以实现,或许,再难实现了吧。可我还是偶尔会想,万一呢?”沈相楠的声音很轻,随红丝带而飘远,“万一呢……”
谢宁之的眼神里看不清是何种情绪,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感,又随下一阵吹起的冬风坠进漆黑的眼瞳深处,他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风携过他的回应,落进沈相楠耳中。
“那时,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相楠依然看着红丝带不断飘起又落下,像是方才远处绽放的绚烂花火,又像是淅淅沥沥砸向天地的红雨,等红丝带再度扬起,沈相楠十分淡然平静。
“希望能再见面,一定要再见面。”
万籁俱寂,能聆听到的是难以控制的脉搏心跳。
“相楠这个名字,是一位路过的少年为我取下的,我用红丝带作为交换,但是他把他的愿望许给了我。”
“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只要一面,让我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就能心安,不然我总想起这件事,挥之不去。”
沈相楠终于能够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明明是小到很容易被遗忘的事,大多数人根本不在意的一面之缘,人世间随处可见的萍水相逢,沈相楠却如此执拗放在心上许多年,甚至成结,化作梦魇。
“或许实现了呢。”
谢宁之忽然开口,沈相楠回头看他。
“在你同芸芸众生擦肩而过时,重逢不自知。”
沈相楠发笑。
“可能吧。”
素昧平生,再次相见谈何容易,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他甚至不知道少年的模样,不过谢宁之说的没错,或许在柳暗花明一方,或许在灯火阑珊那处,二人早已擦肩而过,只是见面不识,最终相互错过。
沈相楠叹了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从袖里掏出两个红丝带握在掌心递向谢宁之,鲜红却并不刺目的丝带落进谢宁之眼中,良久,他抬手接过。
“许个愿吧,先生,不论能不能实现。”
沈相楠扬起一抹笑,两手叉腰抬头打量这老槐树,确认能够踩上去压不断硕大的枝干,然后干脆利落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树身爬上枝头。
他立身靠在树身上,一手握住最高的枝干稳住身形,朝谢宁之挥手。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谢宁之说:“你身手倒是敏捷。”
“之前翻过墙,翻多了手脚也变得利索不少。”沈相楠如实回答,“最高的树枝倒是没什么人来挂,空荡荡的,要不是愿望得自己系上才灵验,我就帮先生也系上,等我有空学学怎么带另一个人上树,到时候我们一起爬上来。”
“你自己上就好了。”谢宁之婉拒道。
沈相楠笑了一下,他感受着高处拂面而来的风,脑中一片空白,他好像想不到有什么愿望可以再系在槐树之上。
谢宁之在树下注视手中丝带许久,抬手将红丝带系在距离他不高的枝桠上,很快,那红丝带就和其他红丝带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条是哪条。
“先生许了什么愿呢?”
“愿君心常乐。”
谢宁之温润的嗓音穿过无数飘扬的红丝带,沈相楠能看清谢宁之不同于往常的神情,仿佛有些许触动,比起平日的冷清此时多出几分柔意。
谢宁之忽然间抬头与沈相楠对视一刹,莫名的情绪填满沈相楠全身上下的空隙,沈相楠在高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愈来愈快,耳边的风声早已模糊不清,此刻,万物定格。
沈相楠莫名不自在的回避眼神,他知道自己该许什么愿望了。
将红丝带紧紧系好,沈相楠抚摸过这条孤单飘在最高处的红丝带,远方停歇的花火此刻再次绽放在九万里的夜空之中,五彩斑斓的火光映照在沈相楠的面容上。
此一幕宛若彩墨点缀的诗画,在一声又一声迎接新年的烟火声中,沈相楠再次许下他的愿望。
“岁岁如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