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个暖冬,没有下雪,甚至最冷的时候都不用穿羽绒服。
这一年大学生间开始流行过洋节,标准的流程就是去便宜切且不地道西餐厅搓一顿,吃一份铁板牛排加罗宋汤,吃饱喝足在地下商城逛逛街,买点有节日氛围的围巾啦,玩偶啦,手机链啦,排队拍完大头贴,美滋滋地往翻盖手机背后贴。
祝姚脑子抽风,非要和杜宁扬徐照霖一起过平安夜,——他们没能上同一个大学,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各奔东西。
只不过奔的程度不远,公交转车三趟可达。
淮城由淮江穿越而过,分成城南城北两个区域,在跨江地铁通路之前,江南江北可谓老死不相往来。
杜宁扬所在的淮城美院在淮江以南,她被油画专业录取;祝姚和徐照霖则在淮江以北的大学城两所不知名院校进修,一个学动画,一个学园林设计。
溪村写生就像一个热烈而团圆的最高点,自大巴车返程,把一个又一个同学放在一个又一个站台之后,离别序幕就渐渐拉开,从不告而别的闻序起始,淮礼的同学们一个又一个完成作品集和申请之后离开画室,或投入语言班,或出国;
既有文化课不得志的同级和复读生陆续加入进来,又有人承受不住压力休学离开。
舒礼襄和裴沛不出意外地在同一年的年底分手,夏天时有多甜蜜,冬天时闹得就有多难看。
这么看来,三人组还算坚固和稳定。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一起,一起当大学渣,也一起挑灯夜战,一起走进高考考场,只是最后选志愿的时候,还是没能如愿继续在一起。
杜宁扬算是超常发挥,踩了淮美的录取线,就是只能挑人家选剩下的专业,她本来想把大学城的一个还不错的综合学校写在第一志愿,祝姚和徐照霖极力劝阻她,让她先把淮美写在前面,他们支持她去试试,说大不了以后骑摩托车去找她玩儿。
但这俩不靠谱的人,誓言好像都是跟鬼说的,大学开学不过三个月,他们就把平安夜吃饭的地点定在淮北商场的西餐厅,平安夜赶上周五,晚饭碰见周末,杜宁扬打算翘了下午一节课,提前去公交站。
她打扮得很漂亮,把额前的头发都梳到后面,露出饱满精致的额头和美人尖,穿着时下流行的米白色收腰羽绒服,窄腿牛仔裤收在棕色高筒靴里,在臃肿的冬天里纤细精神。
一出课室就碰到金臻奇背着双肩包倚在走廊窗户前看书,听到脚步声他很敏锐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光,透出一丝小骄傲,仿佛料事如神。
“说好了的,我陪你一起到北商去,”他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漂亮的小纸盒子,盒子里是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谢了,不用不用,”杜宁扬把苹果往小斜挎包里一塞,快步往前走,“去了也没人管你,你一个人吃饭怪可怜的。”
“节日人多,公交也挤,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金臻奇执意跟上杜宁扬,“我也有朋友在那边,你别担心我没人玩儿,噢——小杜同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关心我,不忍心我一个过节?”
这人太会想象和发挥,杜宁扬拿他没辙,点点头,“那走吧,被挤成片状的可别怪我没事先声明。”
金臻奇是杜宁扬同系学长,追杜宁扬已有一月有余,在美院夸张的男女比例中,算是少有而珍稀的优质男生。他长得不是很高,大概一米七五,比她高一个头,只是比例很好,显得高挑;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模样温和,笑容温暖,从小到大都是乖学生,毫不叛逆。
祝姚和徐照霖唆使杜宁扬趁早答应,不然被人半路截胡,过了这村没这店。
“现在不谈以后没得谈。”
“你不谈介绍给我谈。”
“他和别人谈我保证你会哭。”
杜宁扬噼里啪啦地摁手机键盘,说“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闭嘴”。
可是,总感觉自己对金臻奇差点意思,虽然他够体贴,够耐心,但就是差那么点意思,但她不反感他,如果他正式跟她告白,那她就答应她。
“你真狠心,真不打算带我见见你的好朋友?”金臻奇试探杜宁扬,“既然我都跟你一块儿去了……你肯定知道的,我是想和你过平安夜,就是想跟你一起,要不给个机会?”
杜宁扬横了金臻奇一眼,“我没提前跟他们说,你去了会吓着他们的。”
到底谁吓着谁?
“好嘛,知道了,”金臻奇有点小挫败,但又安慰自己,“以后还有机会的。”
两人坐上校园穿梭巴士,冷风呼呼地刮,金臻奇把自己头上戴的耳罩摘下来,往杜宁扬耳朵上戴。
杜宁扬冲他咧开嘴笑了,笑得金臻奇心花怒放,他又隔着手套,把她细嫩的手包着,给她暖手。
很快他们就不必这样取暖了,公交车上被过江的学生挤得密不透风,热得人直喘气,都不用扶扶手,双手垂直站着急转弯和大颠簸,都不会有一点事。
隔着好几个人的脑袋,金臻奇对杜宁扬说:“你们肯定是非常好的朋友,不是过命的交情都不能这么挤过去。”
杜宁扬扯着嗓子喊,“是啊!”
金臻奇没听清,又“啊?”了一声。
杜宁扬又说:“下次带你认识。”
这次他听清了,回了个美滋滋的“好啊!那我也带你见我的朋友!”
虽然金臻奇还没正式告白,但杜宁扬想他们两个大概就这么定下来了,没有人这么陪过她,在愉快的大学生的周五之夜,被挤成孙子。
淮北商场是老式商场,大门跟现在肯定是没得比,小小矮矮的,玻璃门上海挂着厚厚的被布挡寒,门口竖起圣诞树,上面挂满了裹着包装纸的泡沫方块,还特讲究地喷了点人造雪在地上。
杜宁扬和金臻奇寻着祝姚给的地址,搭窄窄的扶梯上五楼,看到了“美景西餐厅”五个大字,迈步往里走。
金臻奇站外面,“宁宁你几点吃完,我来接你。”
她默许了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逗他道:“我快吃完给你打电话好么?”
“行,我就在这附近,来得快,你提前十分钟给我打电话就行,”金臻奇心想,她怎么还不邀请我一块儿去吃。
平安夜各个馆子,甭管高级低级,洋的不洋的都人满为患,不定位置连口新鲜空气都吃不上,杜宁扬既然允许金臻奇跟着了,就没打算让他饿着肚子回去,只是想逗逗他,看他的囧样挺好玩的。
祝姚和徐照霖也嚷着要见见这位护花使者,杜宁扬口中各方面都不错但始终就是差那么点意思的人。
杜宁扬看金臻奇能沉住气到几时,“噢?你朋友来了么?你们晚上吃什么?”
金臻奇都快圆不下去了,在公交车上给这边的朋友发短信,一个二个不在约会,就在宿舍躺着,在这人山人海的节骨眼,出宿舍门都算自讨没趣。
“就在旁边吃,”男孩儿好面子,“随便吃点,找家人少的。”
杜宁扬往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袖子,“逗你的,一块吃,我请你。”
金臻奇有点愣,还没反应过来,杜宁扬又拽着他的袖子往里走,边走边逗他,“对了,这家有点贵,你吃得不多吧?”
金臻奇连忙说:“不多不多,我饭量不大,哦不对——平安夜哪能让女孩子请客,这样吧我请你,你明天再请回我,我们去后街吃小馄饨!”
“还是AA吧,谁请谁都特贵,”月底的大学生总是囊中羞涩,杜宁扬瞅着金臻奇也不像特有钱的人,“馄饨的事明天下午再说,今天回去肯定晚,我明早不定闹钟,睡到自然醒。”
祝姚和徐照霖鬼兮兮地坐在位子上,冲他们招手,模样像那娱乐新闻的记者,八婆到爆炸。杜宁扬拉着金臻奇的袖子落座,刚坐下来就嘴里一顿输出,意思是下次再在这种时间点约她出来就砍死他们。
徐照霖优雅地把餐巾往毛衣领子上挂,“知道了,以后你要约会的嘛。”
杜宁扬正喝柠檬水,呛到猛咳,鼻涕和眼泪都一起往外涌,但不影响她反驳,“操,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公交车太挤。
而金臻奇在一旁偷笑。
祝姚把餐牌递给他俩,“你俩看看吃啥,我吃西冷牛扒套餐,徐照霖吃菲力牛扒套餐,套餐里带一个喝的,可以选橙汁或者罗宋汤,还带一份小吃,我建议我们一人选一个不同的小食一起分着吃。”
“我吃黑椒鸡扒,不要套餐,我吃你们的小食,”杜宁扬选了个最便宜的主菜,毫不掩饰自己贪吃的本质,“这个月生活费花超了,今天过完估计只剩两百,要坚持到元旦以后,——整整十天。”
徐照霖和祝姚冲杜宁扬比了中指。
金臻奇显然没见过杜宁扬这么肆无忌惮的时刻,感觉自己好像被接纳了,成了这个紧密小圈子的内部人士,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出席呢……杜宁扬的新朋友,还是男朋友?是不是到自己表现的时刻了?
“要不我点份套餐,再点多份小食,大家一起吃,”金臻奇把脑袋往杜宁扬的方向偏了偏,“你想吃什么?”
“那点个法式焗蜗牛,尝尝味儿,”杜宁扬指了指餐牌,图片上是一个小瓷碗,上面有九个小洞,每个小洞里都是一个蜗牛。这道菜不贵,在月底学生的可接受范围内,给了金臻奇面子,又没让他的钱包受太多苦。
“得,”金臻奇像得了什么特赦似地,招呼服务员过来点餐。
祝姚和徐照霖在Q.Q群里发:【杜宁扬御男有方,在下佩服。】
杜宁扬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面不改色地回复:【滚。】
是一顿愉快的饭,主要是他们三个人东扯西拉,金臻奇偶尔讲几句,他比他们都大一级,爱分享学习和考试经验。分别时马路上人山人海,祝姚和徐照霖琢磨着走回去,于是先把杜宁扬和金臻奇送到公交车站。
祝姚笑眯眯,“金学长,回去的路上就拜托你了哟。”
徐照霖装嗲,顺着祝姚的话,“金学长,以后的日子就拜托你了哟。”
杜宁扬站在金臻奇的斜后方,死命瞪他俩。金臻奇领悟了意思,现在他大概是得到了她最好朋友的认可,答应道:“好的呀!”
回学校的路上,金臻奇帮杜宁扬在公交车后排抢了一个位置,他依旧挤着站着,而她坐在小小的座位上,埋头看手机信息。
祝姚:【虽然好像是性格有点无聊,但是已经很不错了啦。】
徐照霖:【我觉得他很适合结婚,很老实。】
祝姚:【你会不会说话?人家那叫踏实,靠谱。】
杜宁扬:【……】
这是一条贯穿南北的长线路公交,站点多,急停急刹,摇摇晃晃,她把头倚在车窗上,晕晕乎乎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头枕在金臻奇的肩膀上,他保持着一个怪异而僵硬的高低肩姿势,只为了让她枕得舒服。
她上个月刚过完十九岁的生日,许愿自己能拥有一段难忘的恋爱,现在这个男生,似乎还不错。
金臻奇看到杜宁扬睁眼,语气平和而温柔,“下一站就到了。”
而杜宁扬对金臻奇说:“平安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