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声音弱了下去,有人徘徊在房外久久不曾离去。阮清溥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听出来了,是唐皎的声音。
于情于理自己不该委屈,唐皎身上的果断与理智是自己一向缺乏的。当夜若是自己做抉择,势必会被玄九包围,最终得不偿失。唐皎理智到近乎冷血,反常的是自己——阮清溥并不觉得她讨厌。
蛮想逗逗她的,想问她准备怎样报答自己,问她可否愿意做自己在六扇门的眼线,问她准备如何处决上官策,问她是不是要升职了。
约莫一炷香后,门外的黑影才挪动步伐离去。阮清溥闭上了眼,云裳推门而入。
云裳换了香炉的香,焚了阮清溥喜欢的檀香。她坐到床边摸了摸阮清溥的额头,没有昨日烧了,云裳松了口气,颇有些埋怨地轻捏了捏阮清溥的脸。
床上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哼笑着一把抓住云裳手腕,“被我逮到了吧!”
云裳一惊,无奈摇头。
“楼主,既然醒了我让伙计给你热热粥。”
“我睡了多久?”
阮清溥欲要起身,身子一动腰间伤口比大脑反应更快,云裳忙着扶起她,“没睡多久,两天罢了。”
“你们下药真重。”
这回埋怨的换做了阮清溥,女人一双瑞凤眼委屈巴巴地望着云裳,云裳还真受不了她这副模样。难怪要戴面具,鬼面揭下不知又要招蜂引蝶多久。
“楼主,你伤到了根基,慕荷说了,起码得躺三个月。”
“这次多亏有慕荷丫头跟着...”
阮清溥暗暗庆幸,“对了,唐皎来了?”
云裳不悦,看出阮清溥的期待,只好说实话。
“六扇门的鹰犬狡猾,云隐镇一共五家客栈,她全部打听了一遍找了上来。昨日夜里就非要闯入,我拦着了。谁知今日还死性不改。楼主,六扇门的人不可信,你莫要被骗了!”
“好啦好啦,我不是同你说了,这次多亏了她。”
“可她毫发无损!楼主...”
“有没有新人加入我血雨楼?”
阮清溥赶忙扯开话题,谈到正事云裳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去。
“一共一十八人,我让空灵将她们护送回血雨楼了。有个丫头非要等你醒来,弟子只好骗她说你已回去了。”
阮清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云裳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她看着阮清溥虚弱的面色一时不知要不要说。
“怎么和容舟那小丫头一样了?官家的事?上官策?”
“官家狡诈,明明是楼主你搭了半条命才捣毁了天香楼,他们却放出是六扇门副总捕唐皎和东厂镇抚使祁瑱合力镇压了上官策的势力。”
云裳不平,“弟子就该早点赶去...如此楼主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还有官家的乌合之众...”
“等等,东厂?”
阮清溥心猛地一跳,“东厂的人在云隐镇?他们来作甚?”
自己在过去轻飘飘否决的思绪在此刻清晰了起来,东厂来,定然不只是为了上官策一事。
“上官策的案子全权交给了东厂,这两日云隐镇不太平,官家开始彻查江湖人了。楼主,今夜怕是得先受点苦,我们得回去了。”
阮清溥捏了捏眉心,“江湖总盟没插手此事?不该啊....”
她喃喃自语,云裳看出她还想继续留此,好言相劝着。
“楼主,江湖总盟会和官家商议的。何况,血雨楼的丫头们也想你了。你再晚回去些,容舟怕是能快马加鞭赶来陪你。”
阮清溥笑笑,脑袋昏沉沉的,的确不适合想事。余下的事让官家定夺吧,唐皎在此,她相信女人不会让自己失望。
“云裳,待会儿让人把饭放桌上吧,我再睡会儿,今晚回去。”
“好!”
云裳小心翼翼地扶着阮清溥让她安稳躺在床上,颇有番哄孩子的意思。
“安心睡吧,其余的交给我。”
阮清溥乖巧点头,目送着云裳离去。待脚步声渐远,阮清溥挣扎着起身,里衣渗出斑斑血迹。无视伤痛,女人下了床,又在被子里放了两只枕头,解下了床边帘幔。
不过须臾,柜上的斩相思消失,靠着街道的窗子被打开,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檀香袅袅。
市集嘈杂,女人身着一袭如墨长衫,步伐虚浮。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女人注意力被吸引了去。
容舟喜欢西域来的香料,云裳对五花八门的江湖话本情有独钟,岚枫前段时间嚷嚷着要买把匕首,秋穗丫头爱吃甜食,只怕点心拿回去会压碎....
“月清瑶。”
一缕清冷的声音穿过嘈杂市井,清晰地传入到阮清溥耳中。霎那间,一切思绪,一切声音宛若都被这凌厉的声音打散。女人腰间隐隐作痛,无疑不再警告着阮清溥——靠近唐皎会受伤。
阮清溥挑眉,哼笑着转身,“本以为你会在县廨,怎么来街上了?”
“我一直在等你。”
唐皎面色疲惫,眼神紧紧盯着阮清溥的腰,好似要透过布料看清里面狰狞的伤口。阮清溥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向着小巷走去,唐皎会意,一路跟着她。
杂声散去,唐皎握刀的手紧了几分。她薄唇轻启,又发不出半点声音。阮清溥也不急,没个正经地挑逗着她。
“唐小娘子莫不是一见我就害羞?”
“你伤如何了?”
眼见唐皎忽视了自己的打趣,阮清溥心中竟还掠过几分失落。
“怕是要让唐小娘子失望了,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月清瑶!”
阮清溥听出唐皎的不悦,或许是动怒。她发笑,不懂唐皎。自己打趣她她不恼,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她恼什么?呆板的六扇门人。
“在呢,唐皎。”
唐皎用带有怨气的眸子盯着阮清溥,这怨气逐渐被懊恼替代。她终于低下了头,嚅嗫道:“月清瑶,我从一开始瞒了你,东厂的人会参与此事,可我没料到他们会厚颜无耻的揽功...”
阮清溥被“厚颜无耻”四个字逗笑,往日里这话怕不是要往自己身上安。少见啊,唐皎竟然对自己低头试图解释。有何意义呢?自己不过一无关紧要的江湖人,再亲密些,唐皎一心想捉拿的江湖人。
“官家人一向如此,这又怎么了?”
阮清溥说罢又觉得不妥。
“你不是。”
“你会因此厌恶我吗?”
二人一同说到。下一瞬,唐皎青灰色的眼眸又撞到自己视线中,阮清溥心一柔,莫名愉悦。
“唐小娘子原来也怕被人厌倦啊?”
“我从不管他人看法。”
唐皎用一惯冷漠吐出此言,而后又很不自然说着,“我不想抢你的功,我做过反抗,我的职位无法还你一个公道。”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玉瓶,递给阮清溥。
“对恢复内伤有用。对你来说也许不是值钱的东西...若你不想要...”
犹犹豫豫还没说完,阮清溥已然从她手心拿走了那瓶药。
“正缺它呢,还好唐小娘子送来了。”
阮清溥表现得欣喜,又顺理成章地从怀中取出那本秘籍。她给东西不似唐皎的羞怯,她是直接塞到了唐皎手中,让呆愣的女人无措的拿着它。
“你的刀法应是传承了六扇门,虽比寻常武馆强些,但对付贼人怕是会吃力。”
“这套刀法叫斩相思,比六扇门的刀法强得多。”
她分明捕捉到唐皎眼中的一抹诧异与惊喜,可下一瞬平静取代了一切,她的情绪比风溜得还快。阮清溥挑眉,不懂她有何理由拒绝。
“月清瑶,我欣赏你,你和其他江湖人不同。”
“我也不会背叛六扇门,因为我和你口中的官家人也不一样。”
“我明白我不堪一击,此番若无你,我怕是会死在那人的重剑下。”
唐皎自嘲一笑,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阮清溥心隐隐作痛,无关乎她拒绝了自己,而是明白了六扇门将她培养成了满腔仁义道德的杀人工具。
“谁告诉你我是为了拉拢你才送你这本秘籍的?唐小娘子未免太看轻了我些。”
阮清溥无视她归还的手,不紧不慢道:“你说你欣赏我,我对你有同样的心思。唐皎,你不觉得吗,我二人虽走着截然不同的路,但某些时刻我们的目的是相通的。”
“我不喜欢摧毁,我宁愿你越走越高,让六扇门不再成为外人口中的鹰犬。”
“尤其是,我还等着唐小娘子以正当手段抓我回六扇门呢。”
唐皎蹙眉,犹豫几番才终于试探般问道:“你还会继续行盗?”
“看心情。”
“月清瑶,你为何非要让旁人误解你?周远那次,此次,你明可以选择一条正大光明的路,为何...”
“唐皎,我是江湖人,你所说的只适用于官家人。”
“不过我很好奇,唐皎,如果我再偷盗,你会不会抓捕我?”
“会。”
阮清溥没有生气,反是一笑。她的笑令唐皎不舒服,唐皎的眼里多了几分委屈。阮清溥情愿是自己看错了,她不懂对方的委屈因何而来。
“你不开心?”
“我不想恨你。”
唐皎说着矛盾的话,几日相处下来阮清溥也习惯了。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向唐皎告别。
“我该回去了,唐皎,江湖再见,期待下次和你交手。”
唐皎一言不发地望着阮清溥离去的背影,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忙着在她身后急声道:“你那日说挖他一只眼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阮清溥消失在了小巷中。她说话时的中气不足,毫无血色的唇,虚浮的步伐,用笑掩盖的伤痛,却惹人烦的挥之不去,固执地缠着唐皎的思绪。
唐皎在原地站了许久,用极轻极柔的音调念道:“下次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