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崖的罡风割开江挽澜弟子袍,剑冢血池正翻涌着历代剑修的执念。
她赤脚踏上淬剑岩的刹那,十万八千柄残剑发出悲鸣,锈迹斑斑的剑锋竟齐齐转向这个尚未佩剑的少女。
“跪。”
祖师爷残魂的声音自地脉深处传来,江挽澜却将脊梁挺得更直。
血池中伸出白骨嶙峋的手,攥住她脚踝往下拖拽,池底倒映的却是暴雨夜那双赤金瞳孔。
“你修剑,为何道?”
残魂化出三丈虚影,拂尘扫落她束发的银绳。
江挽澜盯着池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模样,突然想起圣女銮驾前被威压碾碎肋骨的剧痛。
“为问心无愧。”
血池突然沸腾,无数剑修残念化作锁链缠上她脖颈,澄明剑破土而出的清光却先一步斩断桎梏。
江挽澜握住剑柄的瞬间,灵台骤然浮现那年的画面,圣女指尖霜花融入她虎口,有缕冰晶顺着血脉钻进了心窍。
“错了!”祖师爷虚影怒喝震落山石,“问心剑道当斩七情……”
剑光如瀑。
江挽澜旋身劈开扑面而来的试炼幻象,澄明剑尖挑起的却不是心魔,而是当年蜷缩在蓬莱界碑下的自己。十二岁的女孩在暴雨中仰起头,眼里流转的梵文突然化作剑诀。
“该斩的……”她纵身跃入血池最深处,剑锋贯穿幻象中魔修咽喉的刹那,剑气自心窍炸开万千冰凌,“是这腌臜世道!”
剑冢轰然崩塌,先天剑骨苏醒的银光穿透云层。
“此剑何名?”残魂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
“澄明。”
最后一道试炼雷霆劈下,她突然迎着电光举起左手。当年圣女所赠的银绳悬在掌心,竟将天雷化作绕指柔的霜雾。待烟尘散尽,问心崖三千石阶已尽数铺满冰莲。
“江挽澜冰封剑宗秘地,降罚派遣至魔渊镇守。”
魔渊……
那已是魔渊裂谷喷发的第七日,江挽澜早已记不起自己斩落了多少魔种的头颅,剑尖上这颗也正在融化。
黑血渗入焦土,她终于看清那些蜿蜒的沟壑,哪里是什么地脉裂隙,分明是千万道拖拽的指痕。
“仙长……仙长救救我们……”
孱弱的呼唤自谷底传来,澄明剑正在鞘中嗡鸣。
江挽澜挥袖劈开毒瘴,望见的却是百丈祭坛上燃烧的猩红香火。
三牲祭品早已腐烂,取而代之的是被铁链捆缚的童男童女。
稚嫩的哭喊刺破罡风。
“别怕。”她的剑意惊扰了地脉,澄明剑映出孩子们麻木的脸,“我送你们去……”
“礼成。”
沙哑的颂唱自深渊传来,孩子们手挽手跳起怪异的圆舞。
江挽澜的剑气冻结在他们眉心三寸,问心剑道发出龟裂的脆响。
童谣在魔气中扭曲成非人声调,孩子们撕开自己的衣襟。
江挽澜看见他们心口浮出的血色符咒,与她后背早消失的鞭痕。
“回来!”
剑光织成的牢笼罩下刹那,最年长的女童突然咧嘴笑了。
她纵身跃入裂隙的身影。
“阿娘说,这样就能吃饱了……”女童消散前的耳语混入魔啸。
问心剑意突然倒卷。
江挽澜踉跄着以剑拄地,灵台浮现出十二岁那日的暴雨,族老们的鞭影、祠堂青铜鼎里沸腾的符水,还有自己腕间被祭司割开的放血口。
黑雾化作万千利齿扑来,江挽澜的剑气劈出了此生最暴烈的弧度。魔物哀嚎声中,她忽然听见熟悉的银铃清响。
“圣女说,跳下去就能见到娘亲。”
白发老妪的尖叫让她剑锋偏斜半寸。
数百凡人如蝗虫般涌向裂隙,他们腐烂的脸上浮着幸福的痴笑。
“停下!这是幻象!”
剑意凝成光幕横亘深渊。
最先撞上剑气的布衣妇人炸成血雾,残肢却还在向魔渊爬行。
江挽澜握剑的手突然剧颤,妇人襁褓里根本没有婴儿,只有一团缠绕魔纹的腐肉。
问心剑道反噬来得比魔气更凶。
江挽澜后颈早已消失的旧鞭伤突然崩裂,十二岁那日的雨声穿透二十余年光阴。
“灾星!若不是你克死了父母!”
“童女血不够了,按住她抽髓!”
藤鞭破空声混着雷暴在识海炸开,仅存的理智让她死死握住自己持剑的那只手。
澄明剑震开的人群里,有个总角小儿突然大笑。
他脖颈处蔓延的魔纹像蜈蚣般蠕动,指尖却虔诚地指向深渊,“阿姐是去侍奉神明大人了!昨夜托梦说顿顿有白米饭吃!”
地脉深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江挽澜突然发现,每个村民腕间都系着半截脐带般的黑绳,另一端直通魔渊深处。
“不对……”
剑锋凝滞在半空,问心剑意发出瓷器龟裂的脆响。
那些黑绳根本不是魔气所化,而是愿力凝成的信仰之链。
枯瘦如柴的书生,他临死前突然回身作揖,颈侧魔纹开出妖异的曼陀罗,“多谢仙长劈开祭坛,省得我等自己凿路。”说罢纵身一跃,倒像是赴什么琼林宴。
问心剑道在此刻轰然反噬。江挽澜单膝跪地,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浮现出锁链勒痕。
这一场景,哪怕是如今的江挽澜,也不愿再见一遍,可她望向自己单薄的身躯,那是修道以来,自己唯一一次绝望的时刻。
十四年前……
冲虚圣女消失的第二年。
剑骨苏醒时的霜气突然暴走,将方圆十里的魔雾冻成冰晶。那些坠落的村民被定格在半空,幸福的笑脸在冰凌中折射出万千个江挽澜。
“不……”
“待你握得住剑时,就会明白有些人……救不得。”这是如今的江挽澜悟出的道理。
江挽澜呕着血抬头,望见天际掠过的冰凰虚影,尾羽上缀着的银铃正在渗血。
那年暴雨中的女人说,“别信天命。”
而今四十万沉沦者齐声欢笑。
“可我们……信的是仙长啊。”
江挽澜一剑劈碎所有幻象,剑气却穿透自己的丹田,从天道幻境血海中挣出时,最先听见的是冰晶碎裂的轻响。
血痕在祝清竹送嫁衣上蜿蜒,金线勾出的凰鸟只剩半翼。女人赤足踏在沸腾的活土之上,腕间素纱早已被血浸透,却仍保持着掐指结印的姿势。
似是有什么不可明说的事物正压制着女人,霜气连冰晶的棱角都凝不出。
江挽澜的剑气将翻涌而来的青铜蚁撞碎在白玉墙面上,望向地宫穹顶的天道轮盘。
三十张外,祝清竹掌心正中心口,借呕出的心血强行凝出霜气,虚按在闻长生眉心,那双赤金瞳孔中流转的梵文忽明忽暗。判尘鞭缠绕的雷光早已熄灭,天厌命格引来的天道威压具象成青铜枷锁,正将闻长生的神魂拖向归墟深处。
江挽澜挥剑劈开偷袭的蚁潮,余光瞥见这一幕。
可当她欲驰援时,活土突然隆起狰狞骨刺。
“江姑娘,护好林栖梧。”祝清竹头也不回地掐诀,霜刃钉入地脉,“此处交给我。”
“前辈!你拿什么对抗天道!”江挽澜的怒喝惊醒了怀中人,林栖梧腕间银镯突然泛起魔纹,却在触及剑意时乖巧蛰伏,“天厌之相在天道面前,要承受常人百倍甚至千倍的重压,你……”
话音戛然而止。
祝清竹指尖沾血紧紧握住闻长生腕间契纹,随后竟自自己眉心抽出一缕神魂,梵文在她眉心银钿中流转。
“以吾真名,换尔归途……”
“前辈!”江挽澜的剑意劈开翻涌的浊气。
她终于看清那些缠在闻长生灵台的锁链源头,竟是天道轮盘上血色命轨。
寻常修士沾染分毫便要魂飞魄散,天厌之体承受的却是命轨具象化的业火。
祝清竹的霜气甫一触及锁链便蒸腾成雾。
“那年替你挡天劫的时候,可比现在狼狈多了。”
昏沉中的闻长生突然攥住她染血的袖角。
判尘鞭感应到主人气机,自发缠上祝清竹脚踝,鞭梢雷纹与霜气碰撞出细碎星火。
江挽澜的剑鞘重重砸在地上。
她看着那两人交握的手掌间浮动的契约纹,终于明白当年圣女赐福时那句“可惜太倔”的真意,原来倔的不止自己,还有这位渎神者。
剑锋垂落,方圆百里的浊气突然坍缩。
活土地表突然拱起千米高的浊浪。青铜蚁群凝成遮天魔手拍来,却在触及剑意领域的刹那湮灭成青烟。江挽澜发间束带寸寸断裂,泼墨长发在罡风中浮起,眼底流转的银纹竟与天道轮盘上的命轨逆向共鸣。
祝清竹的素纱在飓风中猎猎作响。她将最后霜气注入闻长生心口,仰头望见江挽澜剑尖凝聚的光华。
“林小姐,闭眼。”
少女蜷缩在剑气屏障内,透过指缝窥见永生难忘的画面:江挽澜的剑光化作展翅三千里的青鸾,每片翎羽都淬着焚天霜火,尾翼扫过的轨迹竟在虚空刻下星图。
剑鸣声响彻三界。
当澄明剑真正劈落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切成无数冰凌。首当其冲的青铜轮盘绽开蛛网状裂痕,命轨如同被火钳烙伤的蛇群疯狂扭动。
活土地表先是凹陷成深渊,继而像被无形巨手撕开的帛卷,沿着剑意轨迹向两侧轰然崩塌。
“破!”
江挽澜的怒喝掀起灵力巨啸。千米厚的活土层在剑光中蒸发,露出下方被魔气浸染的青铜地脉。那些盘根错节的灵脉在霜气中冻结成冰河,又被后续剑气碾作晶尘。
祝清竹的赤金瞳孔映出天道缩影崩毁的奇景。
「这才是……你选中的破局者?」
闻长生早已在幻境中感知到那一缕神魂,祝清竹并未松开手,便握得更紧了一些,雷光缠绕着护住祝清竹的心脉,将属于她的那一缕神魂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早在方才祝清竹尚未施法时,她便踩在幻境的边缘了。
「祝老板,有时也……相信一下我,至少在天道面前,我不可能输。」
江挽澜七窍溢血却仍在结印,澄明剑脱手化作流光,笔直刺入天道轮盘核心。
活土彻底崩塌的轰鸣声中,祝清竹望见江挽澜回眸的侧脸。少女剑修半边身躯已化作冰雕,嘴角却噙着当年闯问心崖时的倔强笑意。
她以剑为笔,在天道残骸上刻下的不是符咒,而是三十七年前暴雨夜见过的赤金梵文。
“这是……”
“您教过的。”江挽澜在灵力风暴中逐字破碎,“别信天命……”
最后一道剑光炸裂,整个地下亮如白昼。
好似在她身边的少女脸上望见一闪而过的震惊与伤痛。
当尘埃落定,原本盘踞千里的活土地界,唯余深不见底的冰渊。澄明剑倒插在绝对零度的渊底,银绳中的一缕霜气渗出,缓慢修复着那人濒临崩溃的身躯。
*
天地商会的顶楼,云窗边的女人正饮着茶望向这里惊天动地的场面,就见一道剑光穿透尘封已久的大门,又贯穿天门穿过云霄,自坎位向外延绵了数千丈的剑意。
“此间倒是,人才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