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垂云镇三十六口锁龙井时,檐角铜铃开始吟诵往生咒。祝清竹倚着褪色的酒旗,看闻长生将三枚铜钱抛向第七重卦盘,卦象裂开的光痕里浮着多年前闻镇远踏北斗位的侧脸。
还真是一脉单传的阵法天赋。
“东南巽位第三口井。”闻长生碾碎挂签,朱砂顺着指缝渗进青砖裂缝,“十五年前凶局四象初成时,玄穹圣女用某样东西封住了阵眼。”
这是当年传入天行镖局的传闻,虽然以此前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些传闻并不可信。毕竟蓬莱连圣女的死都隐瞒得无人知晓。
她靴尖点过砖面暗纹,瞳孔深处炸开金芒,那些本该在壬午年霜降溃散的螭吻符,此刻正沿着镇民脚踝爬上后颈。
可怕的天赋……祝清竹在心中呢喃,素纱扫过挂盘残影,“你看见的是生门,还是祭台。”
“都是。”闻长生望着西市悬满魂幡的古槐,树洞深处溢出的冰蓝雾瘴正啃食着枝头红绸,“天枢位既是阵眼也是活祭炉,而此刻现世中……”
她忽然攥紧袖中神像右眼,玉石棱角刺破掌心,“烧的是数万生魂的怨气。”
真是……利用了个干净,死后也不得超生。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锁龙井时,整条长街的灯笼再次变成冰蓝色。她数着青砖下符咒的裂变速度,忽然想起祝清竹昨夜在客栈窗边说的话。
“玄穹剖心那日,落霞涧的枫叶红得能滴血。”祝清竹当时坐在窗边画符,瞳孔映着满城未散的魂火,“那些叶子飘到往生渡口,把孽火都染成了胭脂色。”
也是那日,祝清竹读懂了冰池中的谶言。
活祭开始,镇东米铺的婴孩正吮着掺了雪髓粉的米汤,西巷寡妇在井边浣洗浸透秽气的丧服,而玄穹的冰晶剑穗正悬在垂云镇上空,将所有人的命线织成锁魂链。
而最先被献祭的,是这里的人们对玄穹圣女的希望。
双重时空的压迫感让闻长生扶住井沿,掌心触到的锁链纹路突然活过来般游走。井底传来万千魂灵的絮语,那些本该在凶局四象中湮灭的悲鸣,此刻正顺着冰蓝雾瘴爬上她的天厌咒印。
闻长生聪明到祝清竹甚至不必过多解释些什么。但这份相似的感觉,她在玄穹身上也见过,最终不过引火自焚。
“二十年前的关键节点不在玄穹本身。”闻长生思索着这一路上出现的一切,“而是在她第一次动摇的时候。”
现世与二十年前的这一刻,互为因果。
“关键在于因果错位。”闻长生的指尖在虚空中勾画星轨,“十五年前四象已成定局,但二十年前动摇的节点仍在流动,就像此刻锁龙井中的怨气,既在吞噬现在,也在啃噬过去。”
可是,在哪?
闻长生抚过怀中温润玉石,望向落霞涧方向翻涌的血雾。
乌鸦眼中倒映的天空——那是被血雾浸透的穹顶,正从落霞涧上空蚕食澄明。神识扫过落霞涧方向,镖队的年轻人策马静止在枫林外,像被弹奏中被捏住的琴弦。
耳中传来血肉撕裂声,最前排的乌鸦利喙距镖师咽喉仅剩半寸,腐血却在其喉间凝成赤红晶簇,利喙间衔着的怕是早已凝固的腐血。
“祝老板可曾……”她回头询问,却见祝清竹正专注地望向井底,眸光清澈,血雾并未在她那双赤金瞳孔中留下半分倒影。
她未尽的话语被井底传来的梵音掐断。
她身无灵力,自然看不见如此庞大的波动……这个判断如同冰锥般刺在闻长生心中,多日相处中她竟忘了这件事,尽管有再多不寻常之处,祝清竹也不过一个凡人。
不,不对。
她不能看见。
那些关于天行镖局的传闻,关于蓬莱隐瞒玄穹圣女死讯的流言,逐渐引向一个锋利的事实,若常人观天地因果……
井水泛起涟漪的瞬间,静止的乌鸦群突然暴起。
“我去西市再查。”将染血的铜钱按在卦盘中央,“祝老板在此,等我几个时辰。”
祝清竹颔首时,发间冰晶步摇在血雾中闪过幽光。
*
夜风卷着腥甜掠过唇畔,闻长生在屋檐间疾驰。血雾拍在面颊时如同万千蛆虫蠕动,腐烂的霜糖味里裹着雪髓矿脉特有的铁锈腥气。落霞涧上空的枫叶正在燃烧,却不见半点火星,每片赤红叶片都裹着层半透明的黏液,在血雾中舒展筋脉,像千万只被剥皮的手掌抓挠天幕。
那些枯槁的指节探入云层,将残月撕扯成碎帛般的絮状物,血雨便从裂缝里倾泻而下,浇在青砖上凝成婴儿蜷缩的轮廓。
血雾是活的。
闻长生跃过第三道山涧时,终于确认这个事实。
脚下青石炸开蛛网状裂痕,猩红雾气正沿着枫树枝丫的纹理攀爬,在叶脉间分娩出无数晶莹的卵囊。那些拳头大小的囊肿表面浮着人脸纹路,随着雾气起伏发出细弱的啼哭。
当她挥鞭击碎最近那颗卵囊时,黏稠的猩红汁液溅在岩壁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北牝山炼尸的符咒正沿着水渍脉络,将整片山崖雕琢成巨大的炼魂阵。此前她怀疑在屠杀天行镖局并追杀她与祝清竹的是蓬莱,如今却觉得北牝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东南震位……”她并指抹过神像右眼,玉石表面腾起的金芒刺透雾瘴。
冰晶锁链从地底穿刺而出,锁环相撞的铮鸣惊起万千寒鸦,暗红鸟羽混着碎肉簌簌坠落。
若往生渡是连接人世与忘川的渡口,那这血雾便是那些已死之人残留在渡口边的执念,也就是秽气与怨气。
闻长生旋身避开穿刺而来的锁链,靴底碾过某具幼童骸骨时,颅骨空洞的眼窝突然喷出冰蓝鬼火。
这些皆是不同时空的景象。
可她从未听说过往生渡发生过除凶局四象以外的任何意外。
闻长生自崖边跃起,符纸燃烧的瞬间,也展露出凶局四象大阵的全貌。
以三十六锁龙井为阵枢,西市古槐为祭坛,落霞涧为阵眼,三重嵌套的阵法正将整座城镇熬成因果熔炉。
而这种地方,除却垂云镇,还有三处……
“还真是环环相扣。”
她冷笑着踹碎山石,裸露的岩层里露出婴儿蜷缩的骸骨群。这些被炼成阵基的胚胎在地脉中蠕动,尖细的哭嚎震得判尘鞭银链嗡嗡作响。
往生渡口,幽冥失序,契约早已成为一纸空谈,故引天道印者,剖其命星,镇于往生渡,抑或者阵眼。
祝清竹是害得闻家满门被灭,背负厄运之人。这句话,对,也不对。
脑海中浮现出的记忆少有如此清晰的时候,翩翩白衣伫立火场外,判尘鞭在她手中燃起鎏金烈焰,天道降罚时,某人以肉身引开雷劫的残影。
倒是舍得,身无灵力恐怕就是被那天雷劈的。
腐尸利爪撕开裂帛,却触不到三寸之下跳动的血肉,被补全的命星正与往生渡中那枚共鸣,震得心脉几乎要破体而出。
如今看来,天厌之相本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数。
十王殿的鬼君都不敢轻易改写凡人命数,这出戏,唱得确实精细。
现在想来,每每靠近往生渡时被祥瑞之气引出的异样感并非排斥,而是往生渡中,确实藏着自己缺失的命星。
天道刻印在心口灼烧,这不是天厌症的前兆,而是命星在往生渡深处共鸣的震颤。未来秽气侵蚀现世,现世抉择重塑命轨。
而祝清竹,才是串起自己因果的锚点。
判尘鞭绞碎第七具腐尸的刹那,她透过山川草木的缝隙,数百丈以外的血雾中浮出玄穹圣女的残影。那抹素白身影立于往生渡口,被秽气萦绕,交缠着几近撕裂。
山道突然塌陷成漩涡,沸腾如熔炉,血雾中钻出三十六道青铜锁链。
闻长生甩出判尘鞭缠住枫树,却发现树皮下的年轮正在倒转。那些本该在未来深埋地底的镇民遗骨破土而出,挂着腐肉的指节抓住她的衣摆。
冰晶锁链从地底穿刺而出,闻长生旋身避开时,看见链身上嵌满婴孩的乳牙。
现在死在这,三万灵石可就还不回去了,况且……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问清楚。
她嗤笑出声,鞭梢卷住倒流的山泉,水珠炸开的刹那,闻长生突然旋身将判尘鞭钉入岩壁,借力荡向血雾最稀薄处。
若是让祝清竹独自面对判官。闻长生心中呢喃停止,她的眼眸沉下,再次意识到一件让她有些彷徨的事情。
她越来越在意祝清竹了,为何?
腐尸们的攻击突然停滞,空洞的眼眶齐齐转向云端裂隙。
神识扫过东南方,穹顶之上,血色漩涡正在吞噬最后一片湛青,翻涌的云霭中隐现出北斗七星倒悬的虚影——闻镇远的身影在血雾中时隐时现,他五指虚握竟引得虚空震颤,三具腐尸发出尖厉嘶鸣,骨缝中迸溅出幽蓝磷火,被生生钉入北斗天枢、天璇、天玑阵眼。
被搅动的气流里浮着细碎往生咒文,每枚字符都镶着镇民的乳牙。
血雨凝成冰凌的瞬间,天地骤然坍缩成猩红漩涡。剑的嗡鸣声刺破耳膜,闻长生在血雨中抬头,那一剑将最后一片澄明天穹撕开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