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垂云镇浸在青灰色薄雾里,残月像枚将融的银币,贴在瓦檐翘角处摇摇欲坠。
闻长生踩着浸透夜露的青石板,背上人的呼吸拂过后颈时,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背她看灯会的雪夜,那时父亲总说雾里走镖要踏北斗位,此刻她靴底碾碎的霜纹,正拼出天枢星的轨迹。
随步履晃出细碎的银响,背上人的银发垂落肩头,发梢扫过手背时带起细雪般的凉意。
“第三十六块砖。”背上人忽然开口,嗓音裹着未褪的寒意,“东南巷口的青砖,踩下去。”
闻长生靴尖刚触到砖缝,整条暗巷突然浮起螭吻纹。晨雾被金线割裂,露出藏在石缝里的避秽符,朱砂早已褪成暗褐。
她侧头避开垂落的蛛网,蛛丝上缀着的夜露映出祝清竹逐渐恢复血色的唇。
“你何时醒的?”
“玄穹的血太凉。”祝清竹指尖勾起一缕散发,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回鸦青,“冻醒了。”
槐叶擦着两人衣袂坠落,闻长生盯着叶脉间残留的冰晶。
那些本该在祝清竹发间凝结的寒霜,此刻正化作细小的金砂,簌簌落进她后领。
那日在天行镖局,祥瑞之气深入骨髓所引发天厌症隐隐作痛的场景又重现眼前,与此刻背上的凉意如出一辙。
背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祝清竹将下巴搁在她肩窝,“闻总镖头没教过你?雾里走镖要踏天璇位。”
隔着半寸将触未触的距离,闻长生嗅到祝清竹发间融化的霜息。
祝清竹说话时眼睫轻抬,赤金瞳里浮动的碎光恰似融化的金箔淌进墨玉盏,流转的鎏金忽明忽暗,是那日中元节飘满长河的花灯,灼得她颈侧肌肤发烫。
晨雾凝在眼尾飞红处,倒像雪地里斜逸出两枝朱砂梅,偏生被睫上未化的冰晶衬得愈发艳烈。
“天璇位在……”
她甫一开口,祝清竹忽然偏头轻笑。
背上的重量突然倾斜,祝清竹冰凉鼻尖擦过她耳垂:“东南七步,砖缝第三。”
气息裹着降真香扑在颈间,闻长生握鞭的手倏地收紧。
鎏金瞳孔扫过暗巷转角,那里蜷缩的野猫忽然炸毛逃窜,撞翻了装满晨露的陶瓮。
瓦当垂落的冰凌应声碎裂。
“你的头发……”
“嘘。”
祝清竹突然收紧环在她肩头的手臂,指尖刺破晨雾。
整条长街的灯笼应声亮起,却不是常见的暖黄,而是蓬莱雪髓特有的冰蓝。
光影交错间,闻长生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在砖墙上,祝清竹的发丝正一缕缕缠上影子的脖颈。
白发彻底转黑的刹那,一缕青丝勾缠住闻长生束发的银扣。
打更人的梆子漏了半拍。
三声铜锣自雾中浮起,惊散了蜷在房梁下的寒鸦。祝清竹突然收紧环在她颈间的手臂,月白中衣扫过青砖,在露水上拖出蜿蜒的金痕。
闻长生嗅到雪髓草焚烧的气息,与玄穹剑穗上的冷香一模一样,却混着更浓重的血腥。
“左转。”
指尖划过她耳际,在霜雾中刻出萤火般的路标。
闻长生踩塌了某处翘起的砖角,裂缝里突然涌出大股寒气,凝成一面陌生的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而是被万剑穿心数百道天雷齐齐击中的玄穹。
背上的重量倏然减轻。
闻长生反手去捞,只抓住半截素纱。
掌中素纱忽化作流云散去,闻长生转身时瞥见三千青丝扬起的弧度。
祝清竹坠落的身影像只被月光浸透的鹤,赤足点地的刹那,霜色涟漪自足尖荡开,将满地镜影碎成簌簌坠落的星子。
白发彻底褪回鸦青,发间却多了支冰晶步摇,那正是玄穹踏入深渊时碎裂的幂篱残片所化。
“还有七百步。”祝清竹弯腰拾起一片柳叶,那片柳叶沾着子夜未化的月华,叶脉间冰珠忽明忽暗,映出闻长生欲言又止的脸,“你想问玄穹,判官,你父亲,还是我?”
晨风卷着药香撞开雾气,街角传来捣药杵的闷响。
闻长生盯着祝清竹颈后消散的裂纹,“我的全部身家够买几个答案?”
“够买句忠告。”祝清竹将柳叶也贴到判尘鞭上,冰珠融成朱砂深入银链,“下次见到玄穹,莫提陆昭音的名字。”
梆子声忽然在十步外戛然而止。
闻长生转头望去,长街尽头的浓雾里浮着一盏引魂灯。灯下坐着个编草鞋的老妪,佝偻的背上趴着只蓝眼黑猫,正是方才暗巷惊逃的那只。
“到了。”
祝清竹突然吹熄最近那盏灯笼,冰蓝火焰在她掌心凝成螭吻玉扣。闻长生摸向自己怀中的半枚残玉,发现两块断口处的血丝正疯狂蠕动,仿佛渴求着重逢的伤蛇。
第一缕天光刺破雾霭时,整条长街的地砖突然翻转。
“我们的到来倒是让一些未来的事物出现在此了。”
闻长生踉跄扶住爬满紫藤的院墙,看见砖底刻满密密麻麻的往生咒,那些本该在凶局四象中焚毁的符箓,此刻正如活过来的蜈蚣,顺着祝清竹的赤足爬上脚踝。
“抬脚。”
赤金瞳孔仅仅扫过咒文,那些符咒在刹那燃成青烟。
她踩过满地灰烬走向镇口,月白中衣被晨风吹起,闻长生突然觉得背上参与的温度比玄穹的剑更冷。
那具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究竟压着多少无法诉说于口的事情。
雄鸡啼破东方鱼肚白,最后一粒星砂坠入青石板缝隙。
闻长生在逐渐喧嚣的市井声中回头,发现那些被祝清竹踩灭的灯笼又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里飘着蒸糕香,仿佛方才冰蓝色的杀戮从未存在。
梆子声自雾中传来,敲到第三响,镇口老柳树下现出个人影。
闻镇远屈膝坐在拴马石上,藏青镖服沾着露水,雁翎刀横在膝头。
他正用雁翎刀尖挑着块火石打火,火星溅到脚边晒干的艾草堆,腾起的青烟里浮着往生渡特有的腐土气,混着三更天未散尽的寒露,将空气腌渍成某种陈年的苦药。
“祝清竹。”
刀鞘点地的脆响惊飞柳梢寒鸦。
闻长生僵在原地。
父亲从未问过祝清竹名讳,此刻吐出的三个字却熟稔得像唤过千百遍。
“闻总镖头倒是会挑地方等人。”赤足踩进青苔丛,月白中衣下透出的锁魂印正随着晨光流转。
“落霞涧的冰裂了几丈?”
刀尖突然指向祝清竹心口,闻镇远眼底金芒比昨夜淡了许多,倒像是被水洇开的朱砂。
“七丈三,够游出三具沉棺,或者……”她忽然转头看向闻长生,“够塞进半个蓬莱戒律堂。”
晨雾泛起腥甜。
闻镇远刀鞘重重点地,青石板下传来锁链挣动的闷响。
闻长生盯着砖缝里渗出的黑水,那些本该污浊的液体触到祝清竹足尖,竟凝成与玄穹血珠相同的冰碴。她忽然想起昨夜寒潭里啃噬冰蓝脉络的赤金游鱼,此刻正在父亲刀鞘螭吻纹下游弋,鳞片刮擦青铜的声响宛如指甲划过棺木。
“陆昭音的魂灯还亮着?”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陆昭音?
“灯油添了五载,火苗却越烧越蓝。”祝清竹弯腰拾起柳叶,“闻总镖头可知蓝焰烧的是什么?”
叶脉里凝着的冰珠浮现卦象,是蓬莱雪峰,那粒不过米珠大小的冰晶里,隐约可见戒律堂高悬的魂灯,幽蓝火苗正在琉璃罩中扭曲成痛苦的人形,浮动在其中的鬼影突然发出尖啸。
“往生渡的怨气百年来一直很平稳,五年前陡然变凶。”闻镇远突然用刀剑划破掌心,血珠坠入卦象时,鬼影们齐刷刷地望向镇西祠堂,“蓬莱现任掌刑者姓甚名谁?”
他的血竟不是赤红,而是混着金丝的冰蓝,落地即凝成与祝清竹发间步摇同源的星砂。
“仍是蓬莱戒律堂大师姐‘陆昭音’。”
祝清竹的瞳孔泛起血色。
晨风卷着药香撞碎卦象,卖花女的竹篮骨碌碌滚过青石板,忍冬与雪髓草混着血腥味漫进鼻腔。
闻长生看着父亲用染血的手帕包裹青铜镖,藏青袖摆扫落她肩头霜花时,忽然嗅到他身上极淡的焦煳气,像是往生渡孽火烧灼皮肉的味道,混着母亲灵前那盏怎么也点不着的长明灯的蜡油味。
“玄穹在渡口守了五年。”祝清竹的素纱缠住闻长生手腕,祥瑞之气渗入肌肤的灼痛与昨夜如出一辙。那截月白鲛绡扫过青铜镖时,镖身突然浮出暗金咒文,“最后连自己的命灯都添进孽火。”
闻镇远突然将雁翎刀抛给闻长生,刀柄螭吻纹残留的温度惊得她指尖发颤——那根本不是活人的体温,更像是从冰窖里取出的古玉,寒意直透骨髓。
“擦亮些。”男人转身走向雾气未散的祠堂,藏青镖服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冰碴,“刀刃沾了往生渡的泥。”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招魂铃的碎响。
“他问的不是落霞涧。”祝清竹突然拽回自己的素纱,鎏金纹路在闻长生腕间烙下淡痕,“是凶局四象阵眼还缺多少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