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站在檐角断裂的飞檐上,看着掌心碎成三瓣的铜钱。
这枚问路钱方才还在卦盘上滴溜溜转着,转眼间就被罡风削去半边。
闻长生,她的名字。
今日生辰,恰好十之又九,还余下一年寿数。
天厌之相。
能逆转天厌之相的人,她的雇主,就在楼中。
踹开摇摇欲坠的朱漆大门,镇宅的青铜铃正往下滴血,女人反手甩出三枚铜钱钉住门槛,染血的挂签从指缝间漏下来。
大凶之兆。
她惯有此习惯,或生辰日,或取镖前,即便天厌之相,也极少求出“大凶”。
斜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出蛛网似的影,那些半盖洒扫庭除的傀儡仆役,此刻正以扭曲的姿势倒挂在房梁上,关节处缠绕的控尸符早已焦黑卷边。
第二滴血落在她颈后。
闻长生旋身劈掌,账房先生泡发的尸体撞在影壁上,腹腔内顷刻间爆出成团的黑色蛾子。这些鬼面蛾翅膀上生着人脸纹路,疯也似的扑向她的心口,却在触及护心镜时发出烙铁入肉的滋滋声。
“往生渡的蚀骨蛾?”
她挥袖扫落残翅,袖中暗藏的银针已钉穿三只漏网之鱼。
二楼雅间传来瓷器碎裂声,夹杂着女子压抑的闷哼,窗纸上映出数道持剑的人影。
“这单,亏了。”
委托信上写着“护送木匣至往生渡”,可没说匣子还带着个活靶子。
抹去溅到唇边的黑血,唤出判尘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廊柱阴影里蛰伏的数名杀手同时暴起,那些淬毒的暗器在触及鞭风的刹那,竟诡异地调转方向扎进杀手自己的咽喉。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中,闻长生眸中缓慢浮现血色咒文。
那是与雇主的生死契,意味着委托目标正在遭受致命威胁。
她望向二楼翻涌的煞气,突然想起三日前占星台的道士给的谶语:“逢九则破,遇竹则焚。”
“晦气。”她骂出声,左肩已添了道血痕。
玄铁箭矢破窗而入的刹那,闻长生旋身飞上二楼雅间。
青纱帐后,白衣女子正用银簪挑断喉间傀儡丝,脚下躺着三具瞳孔扩散的修士尸体。
她蒙眼的素纱被鲜血浸透半边,怀中的鎏金木匣却纤尘不染,匣面浮雕的往生莲纹正吞吐着祥瑞之气。
丝丝缕缕的祥瑞之气灼得闻长生天厌症隐隐作痛。
她颈间的照骨珏毫无征兆地发烫,玉佩表面浮现裂痕——这是遇到秽气的征兆。
“往生渡,百十里。”女子准确劈倒承重的梁柱,袖中甩出的银铃正巧撞偏两支不同方向的冷箭,“劳烦镖师。”
闻长生扯过她手腕疾退,掌心传来的脉象让她瞳孔骤缩。这女人经脉空荡如枯井,分明毫无灵力波动,可当闻长生挥动判尘鞭劈开屋顶的瞬间,她又看见女子绣鞋踏过血洼,涟漪中倒影竟生着骨翼。
暴雨倾盆而下。
十二名黑衣修士在楼外结成冰魄剑阵,雨水在剑尖凝成幽蓝冰锥。闻长生将人甩上房梁,长鞭撞碎东面阵眼时,那女子突然轻喝:“坎位水生,寅时三刻!”
本该劈向空中的长鞭传来切肉声,一名修士的断肢砸在残破的八仙桌上,脏腑内爬出的尸虫遇血即燃,将西窗垂落的帷幔烧出骷髅形状的破洞。
“你师承何派?”闻长生反手掷出铜币击穿西窗,拽着女子跃入雨幕。
她嗅到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晶。
“话本里学的。”女子指尖擦过闻长生渗血的腕骨,那些被咒术腐烂的伤口瞬息间刺痛减轻,“东南官道有接应。”
雷鸣撕裂天际。
闻长生在泥泞中急转,符火照亮女子苍白如纸的面容。追兵眼眶中突然钻出赤蝶,女子踏过的落叶泛起银光。
竟是噬魂阵。
“现在杀我,天厌症发作时可没人当药引。”女子抬手推开抵在脖颈间的小刀,稍稍破开的肌肤渗出血来,“往生渡要起瘴了。”
刀身轻颤警示。
闻长生劈开暗处射来的锁魂钉,转眼又见女子用血在树皮上画阵。
她钳住那截手腕,“凡人可画不出……”
话音戛然而止。
女子脖颈间渗出的是血,又不是。在指尖化作黏稠的黑雾,那些秽气接触到她心口天道的烙印时,竟如甘霖深入龟裂大地。
剧痛席卷灵脉,闻长生拄刀跪地,看着女子将染毒的掌心贴上自己额头。
“忍一忍。”
*
等再睁眼,已在颠簸的马车内。
女子正在焚烧染血的绸带,火光中隐隐浮现“镖局”二字,正是三日前被天火焚毁的天行镖局牌匾残片。车帘外掠过扭曲的树影,闻长生发现那根本不是树木,而是无数倒插在地的断剑。
“祝清竹。”女子突然开口,腕间银铃随车辙轻响,“我的名字。”
闻长生按住刺痛的灵脉,溃烂的伤口覆盖着冰晶似的银痂。车外传来狼嚎,她挥鞭劈开袭来的利爪,发现祝清竹正在收集狼妖毒牙。那些泛着绿光的獠牙被碾成粉末,混着血水画在车辕的符咒上。
“牢记这个名字。”祝清竹碾碎最后一颗毒牙撒向窗外,逼近的兽群骤然僵直石化,“毕竟要杀你的……”
山道突然塌陷。
闻长生拽着她跃出车厢,落地时踩中埋伏的荆棘咒。带刺的藤蔓缠住脚踝,咒文顺着血脉往心口爬。
“真是比四象山下求学的人还多。”
祝清竹将后半句说完,指尖蘸血在闻长生掌心画符,妖风卷着腐叶扑面而来。
闻长生挥鞭斩断缠住脚踝的藤蔓,却发现祝清竹在血符完成瞬间脸色惨白如鬼。那些吸血的妖藤碰到符咒,竟尖叫着化为灰烬。
“你做了什么?”闻长生扣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祝清竹轻笑,“让闻小姐欠我个人情。”
说罢,她猛地咳出黑血,那些血污落地开出血色妖花,画板上浮着金粉似的荧光。
子时三刻,两人躲进山神庙。
闻长生撕开染血的袖口,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在祝清竹的手臂上,那些黑色纹路正缓慢游动,是反噬。
“为何救我?”
“三万灵石买命钱。”祝清竹将这些花一一摘下,泡进随身携带的酒壶中,深紫色的液体开始沸腾滚动,散发出让人眩晕的甜香,“到了往生渡再给我,别想逃账。”
闻长生盯着她吞咽毒花的动作:“寻常人可受不住这毒性。”
“我寻常吗?”
祝清竹贴近,沾着花汁的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垂,冰凉的手指抚上闻长生的心口那道印记。
“闻小姐方才所用缓解之物……可是我的血?”
横刀再次出鞘,祝清竹不闪不避,刀锋割断她一缕青丝,断发在她掌心燃起幽蓝火焰,映亮两人纠缠的影子。
“天厌症每月十五发作,届时你就会知道……”火焰在她眸中跳跃,“这血是解药还是毒药。”
破庙突然剧烈摇晃,闻长生挥刀劈开坠落的衡梁,在烟尘中看见祝清竹后颈闪过银光。
那是命星锁的痕迹,但转瞬即逝。
“抓紧。”祝清竹握住她持刀的手刺向地面,血阵光芒大盛,“这次传送费算你赊的。”
失重感席卷全身,闻长生嗅到祝清竹发间冷香,那种雪山青莲的气息,她似是在哪闻到过。
闻长生的靴底踩上湿滑的青砖,失重感被阴风吹散。抬眸所见不再是渡口,而是横跨冥河的青石桥。桥身刻满往生咒文,每道裂痕中都渗出磷火,照出桥下黑水中沉浮的鬼面莲。
“这才是往生渡。”祝清竹的素纱被阴风吹开半边,露出苍白下颌,“连接阴阳的十三里黄泉路。”
闻长生颈间照骨珏发出嗡鸣,玉佩映出桥头石碑上扭曲的篆文——本该是“鬼门关”的位置被利器划去,重刻的“往生渡”三字正渗着朱砂血。
她想起密卷记载:万年前阴兵过境,十殿阎罗亲手封印了这条鬼道。
磷火忽明忽暗地舔舐着桥柱,照出青砖缝隙中的咒文,闻长生靴底碾过某段篆书时,突有婴啼声穿透冥河黑水。
祝清竹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腕间银铃轻颤间震落簌簌青灰。
“别碰桥栏。”
闻长生定睛看去,那些看似斑驳的桥栏裂隙里,竟嵌满了指甲盖大小的佛骨舍利。
此刻这些圣物正在被黑水侵蚀,表面爬满诡异的纹路。
磷火忽地暴涨,映出桥头挑灯的身影。
青灰脸色的车夫拖着板车,车毂碾过青砖时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车上蒙着油布,边角处漏下几缕白发,随着颠簸在夜风中飘荡。
“两位可是要搭车?”车夫咧嘴笑时,露出镶着金牙的犬齿,“往生客栈新进了批雪髓酒,正合祛祛阴寒气。”
他手中马鞭轻甩,鞭梢缠住的赫然是半截控尸符。
“还不到时候,如果是往生客栈,那里是安全的。”祝清竹轻咳,素纱下渗出星点血迹,“有劳带路。”
自她指尖弹出一枚银钱,正巧卡进车辕裂缝。闻长生看得真切,那枚问路钱边缘的裂痕,与自己在檐角算卦时崩碎的铜钱如出一辙。
*
往生客栈的灯笼在雾中晕出暖黄光晕。
柜台后,一女子正在擦拭缺了珠子的算盘,抬眸眼中闪过卦象虚影:“闻姑娘的赊账,该添新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