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坴鸳一路换下来的还有她的小跟班知梧。
知梧是个从头到脚都比较圆润的男……人。
年龄跟坴鸳差不多,却比坴鸳要宽一半 ,高一半,重一半,但配上这么个秀雅的名字,很难让人不出现违和感,于是大家都很默契地喊他猪猪。
这个名字是有由来的,第一个喊的人自然是坴鸳,他们经常搭班一同守在预备区。
那是坴鸳从地面换到预备区的第一天,她对预备区的工作还不太熟悉,没有那身繁重的防护服,让她时刻都觉得不自在,好像在混日子。
她刚上任的一天,也是宋璞踏入的地面的第一天。
和骞的信号在屏幕上猛的断裂,闪都没闪一下,坴鸳在地面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信号断断续续非常正常的事。她以前的处理办法是在原地插上指路牌,然后以指路牌为中心,在看得见指路牌的情况下进行画圆式的对地面进行扫清工作,等着信号再连接上就是,或者直接沿着路牌往回走。
但那一次她判断失误。
知梧是个按部就班听话的好人,坴鸳虽然是预备区的最高指挥,但让知梧往东不敢往西这个印象,还是来自以前坴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凶悍,天不怕地不怕,和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一拳下来能打掉他牙的力大如牛的形象。
所以坴鸳给他说不用紧张,不用派遣预备队去信号消失的地方查看,他也多大意见。只是盯着屏幕上另外几个还好好的红色小点嘟噜了几声。
在和骞与宋璞信号失联的半个小时后,坴鸳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他喊了一声知梧,知梧没应声,她又连续性地喊了好几声,知梧,知梧,知梧,知梧。
知梧还是没应,只是回过头看她。
第一次没应是因为没听见,第二次没应是无声地反抗。
但反抗无效。
后来坴鸳每一次叫他,都要连续着喊,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叫他猪猪。
那个时候他还没现在这么圆润,但人如其名嘛,越喊就越会像。
后来遭不住了开始减肥,减肥过程相当痛苦,在他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偶然一次他听见有人说他是整个蚁村最有福气的人,守在预备区,守着那道铅板厚重的金属门,他的福气会将一些不好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也不知道是哪个孙子乱说,竟让他直接放弃了与圆润二字的抵抗。
“阿鸳姐,他们都叫你鸳鸳,有时候我会听成圆圆。所以你不应该像我一样,圆润一点,不是人如其名嘛?”知梧坐在坴鸳床边的凳子上,腿上永远搁着一台电脑,他看看屏幕又抬头看看坴鸳,道:“医生这次可重点说了,你需要多增加点营养。身体健康是第一位啊。”
坴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近乎干裂,没有血色。她揶揄着问:“重点?医生还说什么了?”
知梧抬头看了坴鸳一眼,随即腾的下站起来,将怀里的电脑推到床上,然后站在床尾,盯着坴鸳,指着那个他刚坐过的椅子,学着那个医生神色严肃地说:“你看看人家,长的多有福气,多好,你以后,就照他这么长。”
坴鸳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嗓子眼陡然涌进大量的空气,还没笑几声让她开始急剧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她缓了很久,按照常人脸早就憋得通红了,可她的脸上仍旧一片苍白。
“笑什么,这么开心。”惊秋推开门,端着一杯热水。
宋璞也就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坴鸳的情况的。
在蚁村他几乎很少与坴鸳见面,只是偶尔听说坴鸳身体不太好,中间好几次也想过来看看她,但每一次都被和骞推脱,这一次是刚好被他撞见有人火急火燎向和骞报告坴鸳的事,才让和骞带他过来。
那个秀发乌黑,身形薄得像一张纸一样,面色全无一丝血色的才二十岁的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宋璞对坴鸳的印象都是来自虚妄止境里,那个无忧无虑,跟在和骞和惊秋屁股后面,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的小女生,与现在的她形成强烈的反差,宋璞快有点将她认不出来。
虽然坴鸳脸看着还是圆圆的,但面颊却没多少肉,被坴鸳拨弄得稍微整齐的刘海柔软的垂在眉毛周围,一双看过来眸子却异常干净,看不到任何积劳成疾病病歪歪的影子。
“宋宋也来啦?今天人这么齐?”她还开着玩笑,脸上明朗的笑容将最后一点病态都击的无处躲藏。
随即她看向和骞,依旧开玩笑的语气问道“老大,你这是?正式的还是··”
然后被惊秋强行打断:“什么什么,别乱说!”说完他作势要去捂坴鸳的嘴。
心想坴鸳是不是脑子也跟着傻了看不到两人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愤。
坴鸳反应迅速,惊的往后一倒:“啊呸呸呸!拿开你的脏手!”
“我是跟着队长过来的。”宋璞看着眼前的场景,也跟着他们笑了一下。
他们没待多久,和骞就对所有人下了逐客令,一个人留在房间,关起门,也不知道跟坴鸳说什么事情,总之后面回来的时候,和骞脸色不太好。
坴鸳的真实病情对外界几乎是保密,对外界的说法是她就是工作量太大累的,但实际上明眼人一听就知道那是假话,至于为什么病情保密,宋璞没有问,和骞也没有说。
在坴鸳恢复了几天后,宋璞又跟着惊秋去看了她一趟,原本以为她身体这么差了,虚妄止境项目理应来说不会让她参与,但她自己说过几天还是会去。
“你真的要去?你都这样了。”惊秋表示很震惊,但他好像对于这背后的原因又不太看重,只是一种简单的确认。
宋璞在一旁没插话,这种话题一般是要绕过他的。
但坴鸳这次好像没有特别刻意要绕着他,是直接说道:“我捐出去的最后一个卵细胞,人工胚胎实验室说结合的几率非常大,而且他们正在匹配合适的精子细胞。”然后他看了宋璞一眼,继续说道:“介于我之前在地面待的时间太长,本来实验室是没报什么希望的,一个是本来身体就不好,第二是这样环境下取出来的卵子质量和最后胎儿的存活几率都大打折扣。”这话是对惊秋说的,却像是在给宋璞解释。
无论多么高级多么低级的哺乳动物,延续物种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精卵结合成胚胎。这是宋璞近段时间在社区看书得到的结论。
在以前的自然环境下,大多数雌性拥有的卵子细胞一出生就有相对恒定的数量,且在胚胎时期就已经形成。而现在情况不一样,这里的吃穿用度虽然已经通过科学手段将高辐射减少,但仍旧还是有少量的。
何况坴鸳长期暴露在高辐射环境下,在发现时,成熟的卵子数量已然不多。而且前面结合了好几次都失败告终,实验室对于这种类型的卵子,是不会花太多资源在身上的,但介于坴鸳是守护神战队的一员,才拥有了这样的特权。
“那这···跟你去虚妄止境有什么关系?”惊秋好像铺捉到一丝不太好的情况。
坴鸳却没有搭话了,她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将视线从他们两个身上移开,垂落在雪白的被子上。
“因为女性的寿命会随着取出卵子的多少而减少。”宋璞说。
宋璞并不知道他当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惊秋看向他的时候他神色依旧淡然,就如平时那样接话的时候顺带说出了重点。
“什么意思。”惊秋问他。
宋璞看向坴鸳,征求坴鸳的允许,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但坴鸳始终垂眸盯着被子。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旁边检测仪都好一阵没了声音,宋璞才说:“等机会合适的时候,她会告诉你的。”
宋璞不能确定,惊秋现在对于失去身边的人的态度是安然接受还是什么,故此没有将最后一点窗户纸都捅破,但实则,他是觉得他没有资格替任何人说出那句话。
青阳的事情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当时的事情也不能全怪那个报信的人,青阳去往地面的时候出了事故,虽然同行的队友将他救回来,但伤势依旧严重。
在医疗区住了半个月不见好,惊秋还在任务中毫不知晓,那次任务时间又相当漫长,等惊秋安然回到蚁村,宋璞还记得那个人当时跑过去找他的疯狂模样:“队长,你快去医疗区,青阳好像不行了!”
“你说什么?!你说谁他妈不行了?!”
“青阳啊!你快去!在医疗区,3楼,重症室!”
“放你妈的屁,老子打烂你的嘴!”
惊秋一拳挥出打在那个人脸上,没冷静,又是一拳挥出。
在蚁村像惊秋一样的人有很多,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每天重复性的工作,那种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生活形成一道严密结实的假象笼罩着他们,但假象之外始终有个叫意外的东西在虎视眈眈,随时随地想趁他们不注意时撕开那道假像的口子。
不是每个人都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或亲近之人的死亡。
但谁又能呢?他能吗?和骞又能吗?
这是宋璞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残忍,生命随时间流逝,下一秒是对上一秒的延续,也是恩赐。在我们还来不及感叹生命无常时,意外总会比我们先一步来临。
他是,和骞是,惊秋是,坴鸳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是。
他们本该生活在一万米之上如同投影出来的森林,山川,河流,烟火人间那样的地方,而现在在这一万米之下,在这只有村落城镇大小的方寸之地,每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灰白的,刺眼的让人反胃恶心,他们如同蝼蚁觅食一般24小时不停歇的前往地面做着没有进展的工作····
太压抑了,他想。就像一条活生生的鱼被塞在罐头里,靠着最后一点空气和水,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蚁村各个地方都有空房间,医疗区却人满为患,他们表面看似平静的脸实则是反抗后生出的一种名叫无奈的疤痕,看似毫无异常躲在被子下的身体状态,实则底下早已腐烂。
他们的眼里是一片灰白,那是墙的颜色,是灯光的颜色,也是命运的颜色。
他们想回避,却只能闭上眼睛,而命运强迫他们在闭上眼睛带来的黑暗和睁开眼只能看见的灰白间做着选择。
他们有选择吗?
他们只不过是在接受命运的安排罢了。
命运说到底不过就是生死二字。人有生,就有死。
有开始就会有结束,而结束之后,就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这天地初生时就被写下的亘古不变的规律。
规律是圆的,是从起点到起点,是从0再到0。
这世界也是圆满的,是从混沌中初生再到生出的混沌中结束。
蝼蚁如此,人类如此,所有生物是如此,天地自然都是如此。
惊秋从坴鸳房间离开后一路都没说话,宋璞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回的宿舍区。
他看见惊秋开门,进屋,坐在书桌前椅子上,如同被抽离了灵魂一般,安静,平静,空洞。
宋璞站在门外,脚步顿住没再进去,给他一点时间?或许想通了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但又很怕惊秋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回去吧,我没什么事儿。”惊秋察觉到宋璞的担忧的眼光,语气跟脸色都平静如常。
“我就在房间,你有事儿叫我吧。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宋璞说。
惊秋点了下头。
宋璞准备抬脚离开,惊秋像是喃喃自语般说“谢谢你。”
“什么?”宋璞没听清,转身问道,其实无论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惊秋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口子,如果惊秋选择他,那么他愿意。
惊秋伸手将相框后面的那个小匣子拿在手上,在台灯下静静看着。
上一次宋璞就发现小匣子上的标记都已看不清,边缘也已经磨得很光滑,想必是经常这样拿出来在灯下看着。
以往那成百上千个日日夜夜,当他拿出来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谢谢你。圆了我们一场梦。”惊秋眼睛还是停留在那个小匣子上,不知道这话是对宋璞还是对小匣子说的。
那个小匣子署名是惊秋,但里面的主人却是青阳。
宋璞只是感觉青阳只存在在他们的记忆中很长很久了,什么时候的事宋璞也记不太清,却在上一次虚妄止境里有了青阳的存在,还是一段比较圆满令人满意的记忆。
但那对惊秋来说的确是一个梦,醒来后就不会再存在的梦,明知道那是假的,却对梦境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