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崇怒极反笑:“你让老夫与她赔罪?”
一个李宝音当然是镇不住满殿这些北陈的权臣与重臣的,甚至更不足以震慑世家各人。
但南周大都督廉洹能。
就连拓跋崇都在廉洹手里吃了大苦头,更别说北陈别的武将了。
许多小将甚至都没有在战场上遇见过廉洹,而是听见大都督的名号,就先露了怯生了惧意。
三十多年前,南周尚未南渡,廉洹领着南周一群悍将抵抗北陈南下,那时候还未投靠北陈的世家们,可都是知道廉洹和那些尚未战死的悍将们的战绩的。
李宝音一句大都督问诸位好,一下子就将众人拉回了那个年月,人人想起的都是那些与廉洹有关的不算美好的记忆。
沉浸于寂静之中,竟无一人答李宝音的话。
是谢祁的话打破沉寂。
可这位北陈的帝师大人,居然不是为了北陈发声,而是要拓跋崇与李宝音赔罪。
拓跋崇回过神来,头一个就是不答应,怒气皆沉在了谢祁的身上。
北陈帝师,堂堂尚书令,怎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拓跋崇在李宝音这里被怼回来的憋屈,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宣泄对象。
“老夫从不知,原来公主贵客的身份重于质子。”
拓跋崇办这个接风宴,明面上说是给南周公主接风,实则就是要借这个机会弹压一下不安分的公主。
但谢祁非要开口给人添堵,拓跋崇也不介意针锋相对一下。
拓跋崇道:“先帝去时,言说谢氏乃名门世家,长戟高门印累绶若,将来皇上长到六岁,帝师人选一定要从谢氏子中出。”
拓跋崇定定看向谢祁,“你这个帝师是怎么来的,莫不是你自己都忘了?”
北陈老皇帝去世时,小皇帝才一岁,年幼得很,自然不需要帝师教导。
原本定下的帝师,是谢祁的长兄。
奈何谢氏长子早逝,没能等到教导小皇帝的一天。
谢祁接信时,正是在外游历的时候,也就是四五年前。
那时候小皇帝尚两岁,若是谢祁不回来,帝师人选即可就会落到谢氏旁支子弟身上去,谢氏优秀的子弟很多,先帝只说谢氏子,又没说过一定要是嫡支。
当时谢岭山病弱,长兄去世,谢祁必得回北都主持大局,只要一回北都,自然而然就被定为谢氏未来的家主,也是小皇帝长到五岁后开蒙的帝师人选。
“谢怀敬,你生死都是北陈的人。”
拓跋崇拿出大司马的威重来,“你在南周那几年只是游学,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与公主不是同窗,更非同门师兄妹。公器私用,私心太重,小心有人参劾你里通南周,意欲图谋不轨。”
在场人多,拓跋崇毫不在意的威胁谢祁,巴不得他这些话让所有人听见,让所有人都看清向来光风霁月持身公正的尚书令与南周公主牵扯不清。
谢岭山看向拓跋崇,谢家现任家主皱眉沉声道:“还请大司马慎言。”
拓跋崇冷声嗤笑:“老夫有什么可慎言的。”
“你儿子从南周回来,当初念他年轻,朝中根基未稳,不娶亲也就罢了。后来坐稳了位子,婚事上也从不松口。连你的话都不听了,及冠至今未有成家。”
“老夫就琢磨,他这心里,是不是惦记什么人啊。惦记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别人都看不上眼,就非要那一个。拿着皇上的课业作挡箭牌。这风闻小道消息听得多了,也就不得不信了。”
“谢岭山,这么多年了,你也选不好谢家宗妇,不如,老夫替你们做一桩媒,让公主与谢怀敬成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拓跋崇有他自己的打算。
朝廷改制,这几年没法南征了。
议和协定不好违背。最快也要几年后才可以。
把公主留在北陈,议和协定将来总有机会破掉,这一来,既能给谢氏添乱,又能用公主挟制廉洹。
这南周公主有些心机,三言两语就扰得世家动摇了心思,恐怕一个太原王氏都留不住她。
陈郡谢氏与皇家司马氏是一条心的,绝不可能再南渡去南周寻什么生活,只有把公主嫁到谢氏去,用谢祁栓住公主,南周公主就回不去了。
廉洹投鼠忌器,他就不能无所顾忌了。
将来,也不至于听见廉洹的名声,就满座皆静。
李宝音上回也说过这话。她胡乱说的,自己记得。其实心里觉得一点可能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
谢祁应当也觉得不可能吧。
拓跋崇带着笑,可常年打仗的人身上煞气重,脸上笑起来也很凶,更别说李宝音十分敏丨感的察觉到拓跋崇这话中的轻蔑和侮辱。
她提起自家大都督震慑拓跋崇,令拓跋崇更厌恶她了。
在拓跋崇眼里,或者北陈许多人的眼中,她应当就只是个用来拿捏挟制南周的工具吧。
也就是她这个工具不安分,才让他们觉得应该找更厉害的人来压制她。
李宝音看了谢祁那边一眼。
他比平日里的模样还要肃正,人前越发的深沉内敛。
颜色深重的官服束在身上,将一身贵胄高官的气质拿捏的很恰当。
书房里的帝师大人清冽若谪仙,朝堂上的尚书令大人威重如山岳。
李宝音只能瞧见他凌厉的侧颜。
拓跋崇说这些话的时候,谢祁没有往这边望。
拓跋崇借着她想要针对谢家这一点,李宝音能体悟一二,她就没开口,踏踏实实当一个工具,坐看他们的风云。
拓跋崇打算得很好,谢岭山却面色骤变。
谢岭山冷道:“我儿与南周公主从无私旧。”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宴上被这样一气,情绪激动便呛咳起来,才说了一句,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谢祁与谢岭山相邻不远,父亲呛咳成这样,他自然是要照看的。
而就是这么一打岔,拓跋崇八分真两分假的提议被所有人忽视过去了。
拓跋崇成功‘祸水东引’,看着那头父子两个的动作冷笑,谢怀敬果然心中有私,听见与公主结亲的话,就不敢再逼迫他赔罪了。
王珩笑呵呵地打破了气氛混滞:“让公主见笑了。”
“近来春末燥气重,诸位大人心火旺盛,多少有些口不择言了。原本什么事都没有的,公主大人大量,只当没听见好了。”
王珩清风拂过,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的云淡风轻,问李宝音,“一别五年,大都督身体一向可好么?”
李宝音听他熟络,方才该听的也都听到了,池水已乱,李宝音抽身自净,她亦揭过笑道:“劳司徒大人惦记了。我朝大都督一向都好。”
王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拓跋崇与谢岭山,说:“老夫倒是与公主有些私旧。授课相与四年,连先帝都是知晓的。倒也不必过分妖魔,也不必过分澄清。”
就维持这样牵牵连系的关系,倒是王珩希望看见的。
皇太后高坐珠帘后,将一切尽收眼底。
小皇帝司马由刚出生不久就被北陈先帝立为太子。
说起来,北陈先帝和李宝音之父皇,可真算得上是死敌。
北陈几度征伐,北陈先帝和南周皇帝都曾领兵亲征对垒过。
李宝音的父皇,即太始帝征战多年,又操劳数年,身上留下许多暗伤隐疾,于子嗣上有所妨碍。多年也只得李宝音一个嫡公主。
而北陈先帝也不知是不是杀伐过重,为进军中原夺下这大片的领土,他几乎时隔两三年就要大规模兴兵。
北方的游牧民族,生活条件不是很好,早年得的几个儿子要么战死要么病死,要么为了抢夺太子之位相争而死。
最后也没剩下几个。
剩下的年长儿子不堪大用,也就只有年幼的司马由各方面最合适,毕竟司马由的母亲出身世家,可以护住他。
两个死敌,身后继承皇位的选择都不多。
北陈太后不垂帘听政,但北陈南下不过三十年,祖上的风气未曾尽改,皇太后又是世家的出身,所以地位还是比较高的。
皇太后不避政,谢祁又是最为板正严肃的帝师,他作为尚书令,也全然不将皇太后和司马由排除在外。
许多政令,都会先禀明皇太后,再交尚书省及部下办理。
武将一众,文臣一脉,自然也没有将这地位高贵的母子俩架空。
司马由是个机灵六岁小孩儿,跟着太后听政也有数月了,很多国家事务还不明白,但今日宴上的事,他听明白了。
悄悄凑过去跟皇太后说了两句话。
皇太后诧异:“皇儿真要如此?”
司马由重重点头。
皇太后微微一笑:“好。”
司马由其实动作不大,奈何这对母子俩的互动丝毫不加掩饰,人人都看见了,一时众人慢慢熄了声响,都望着那边。
皇太后见此情形,便对着李宝音笑道:“皇儿说,看南周公主很好。也不必单独学习了,就直接入值书房陪读。”
司马由对李宝音很感兴趣,不仅仅要她明日就来书房陪读,还要求李宝音就在他身边陪读。
别的质子都只能在别的房间里陪着,唯有李宝音获准进入司马由的书房一同听课。
毕竟司马由的课程是帝王课程,不适合质子同读。
因此其余质子都只是在各自房间枯坐,而李宝音真正成为了司马由的伴读。
中天殿内皇太后笑语几声气氛转暖,宾主尽欢,至少面上是这样的。
等出来了才知道,居然正下一场春雪。
李宝音未带遮伞,身边服侍的侍女赶着去取。
巍峨大殿外,所有人都走尽了。只剩李宝音一个人抱臂站在这里等。
四方都是路,但她却不能乱走。
眼前只有一条路,风雪中尚能辨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