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巴行在山间蜿蜒的水泥道上,车里坐的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老太太,估计是退休后耐不住寂寞,组了团儿出来旅游的。
此刻却都在晃荡的车厢里打着盹儿。
车上的话筒被拍得“嘭嘭”响了两下,坐在车头的导游站了起来:
“叔,姨,醒醒吧,到地方了。”
车内的人们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打呵欠,伸懒腰,窸窸窣窣地理行李,抱怨一路的舟车劳顿。
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车,导游清点了下人数,少一个。
“半路过来的小伙子是不是没下来?”队伍里一位穿红运动衫的老太太张望着问。
导游看了看,还真是。
“李婶儿眼真尖,这记性比我还好。”
导游回头冲李婶儿笑得明朗,三两步跨上车。
望见车尾角落里还有个家伙套着连帽衫的帽子,戴着眼罩睡得正香,导游不满地“啧”了下,走过去俯身拍拍那人的肩膀。
“先生,先生,醒醒,该下车了。”
座位上的人挪了挪身子,扯下眼罩,抬头看着导游,眼中闪过气恼。但偏头看见车里的人都已经下了车,就明白是自己的过失,拂下帽子,连声道歉,抓起背包下了车。
小导游刹那间恍惚了,一部分是为那人的眉眼——许是刚醒,掺杂着众多情绪,仔细一咂巴,长得还挺耐看。
另外,是为着那人拉下眼罩的瞬间通红的双眼,正常人的眼睛不会那么红吧?跟涂了血似的。
不过很快又复了白,也许是自己眼花了。
小导游对这位长得还挺耐看的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感,毕竟是出发前几分钟临时塞进来的人,还是旅游公司领导的外甥,虽然领导说什么“没必要特殊关照,当个摆设就好”,但是,哪个敢呢?再不情愿,也还是得好好照料下贵客。
大巴停下的地方是个农庄,被青丘包围,沿着大路旁的小径往里通好久才会到。虽说设在郊外,但好在泠州这地界山水清秀,庄内的装潢也颇有野趣,同四周的风光倒也融得适宜。
小导游领着人往里走,让大家伙在院子里休息会儿,自己拿着证件去领庄内的木屋钥匙。
不久,小导游就拿着钥匙一个个发过去,嘴里还念叨着“别弄丢”“找准地方,别迷路”“晚上别瞎逛,庄子里的池塘还挺深……”
“那个……”贵客叫住了正准备往里走的小导游,面上有些尴尬。
“怎么了?您老舅,不是,王经理,没给您定套间呐?”小导游转过身问,赤/裸/裸地幸灾乐祸。
这位贵客一时被这张牙舞爪的话噎住,好半天才回了句“是”——真是奇了,这么对关系户说话,这小导游不怕被穿小鞋吗?
小导游笑得格外欢,显然对自己刚才的话十分满意,有几分恶作剧得逞后的窃喜。
接过贵客递过来的证件,准备再订个房间,谁知这荒郊野岭的农庄竟然也会客满——这就不怪自己照顾不周了,是老舅自己没给外甥准备周全。
捏着证件回来,小导游阐明情况,提了个解决方案——
“不如,我俩一间房,我打地铺?”
“真就没空的了?”
“能住人的都满了。您要是愿意,员工休息区应该能凑合一晚。杂物间也行,挺宽敞的。”
小导游说得格外认真,若不是嘴角没憋住笑,贵客差点都认为自己真要露宿街头了。
毕竟身在旅行团,自己也没甚决定的权利,更何况这小导游似乎并没有将客户当上帝的自觉。
两人将各自的行李搬到独栋木屋后,实在没有话聊,贵客便开始了自我介绍——实在是没话聊。
“我叫赵理,理解的理。确实是你们王经理的亲戚,但这次来泠州并不是自愿的,是被逼无奈才来的。这不,房间都没给订。”
赵理无奈地笑了下。
“所以,我和导游你应该也算是同一阵营的。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明成实在是没想到,有人会这么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更没想到,这人拉拢自己可以拉拢得如此直白而……可爱?
不由地生出几分好感,那张本就耐看的脸,似乎也更好看了些。
“赵哥没必要搞这么正式。这年头给谁添麻烦不是添?就多床被褥的事儿。也别‘导游’‘导游’地喊,多生疏。叫我大名——明成就行。或者喊阿明、成子都行,周围人都这么喊。”
明成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跟谁都合得来,更别提这么个还算好相与的赵理。
听到明成毫不扭捏地喊自己“赵哥”,赵理愣了下,然后温和地笑了:
“那就请明大导游多多关照了。”
明成笑得更加爽朗了些,摆摆手,说:
“都是出来玩一趟,没什么关照不关照的,赵哥你就只顾享受这泠州的好山好水就成。”
说着,明成从包里掏出一小袋茶叶,扔到赵理床上:
“我外婆自家种的,不算名贵,但也挺不错。赵哥赏脸尝尝,我先出去逛逛,安排些事儿,你先休息会儿,房里估计有热水,记得六点去餐厅吃饭啊!”
听完明成连珠炮般说完一串,赵理拿过茶包,道了声辛苦,就看见那人拎着腰包跨出木屋,干脆利落地关了门,怕是连声“辛苦”的尾音都没听完。
“真是……”赵理苦笑着摆摆脑袋,果然还是个年轻的啊。
将近傍晚六点,老先生老太太们都陆陆续续到了餐厅,找位子坐下,聊些家长里短,扯着些乱牵的姻缘红线,准备开饭。
片刻,饭菜上来了,大多是泠州当地的野菜野果,以及庄子里自养的家禽。再配上这块儿地界独特的炖煮手艺,那滋味堪称一绝。
炖煲揭盖那一瞬漫出的鲜香味儿,光是闻闻就已经饱了三分。
不过,除了农庄内摆出的寻常菜品,据说泠州还有种特有的野兽宴。
且不说佐料的丰盛鲜美,单单是所用的野味都是这地界最珍贵的品类——当然也免不了打些禁令的/擦/边/球。
来泠州旅游的人也大多是奔着这场口福。
“明成呐,那野兽宴在不在咱旅行团的项目里啊?”姗姗赶来的明成刚一落座,他旁边的老大爷就压低了嗓子问。
“那您可真不赶巧儿,这野兽宴得秋后口感才鲜美。咱这才入夏,就算真准备了,滋味也没多好。所以这趟的价钱才比别的团低了老多。”
明成起身往老大爷的杯里添些饮料,压低嗓子。
“不过我知道家正宗的老店,回头把地址发给您。别往外传,您老自个儿去就成了啊。”
老大爷喜滋滋地接过满杯饮料,连声说:“好,好。”
放下碗筷,明成三两步跨上餐厅正前的舞台,拿过话筒开始活跃气氛。
天性使然,明成向来喜欢热闹欢腾的场合,不仅自己不怯场,还忽悠着台下的大爷大妈上去来一段儿,甚至煽动了别桌素不相识的客人一起闹腾。
虽说餐厅里打扮被团里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占了,但他们的心态倒还年轻,好些早年间还是文工团出身,底子都还在,和台上的小年轻们对唱都毫无压力。
偌大的屋子吵吵嚷嚷,欢得跟过了年似的。
明成转悠到角落里的一桌,打算将赵理拉到台上,却在离人几步的距离停下了——
台上的灯效实在绚烂,衬得那人的容貌格外昳丽,甚至生出了几分魅相。
可这灯光下的表情未免太过贫乏,脸上又是清亮亮一片,冲浸了满面的灯火油彩。
似是在流泪。
明成悄悄走过去,拍拍赵理的肩,递过去纸巾和一盒糖:
“怎么了这是?大爷大妈们现在正起劲儿呢,干坐着多没意思,来颗糖开心开心。”
赵理一愣,接过纸巾抹了把脸,淡淡笑着,有些疲倦:
“没事儿,就是突然心里堵得慌。”
赵理从糖盒里拿出颗糖,将糖盒递回去,却被明成挡了:
“糖你留着吃吧,不开心了就来一颗。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早点回去休息吧,估计他们再闹半个钟头也差不多了。”
“不用。看着大爷大妈们唱歌跳舞也挺有意思的,要是我退休之后也能这么欢脱就好了。”
“我要是退休了,肯定不会出来。干了这么久的导游,还是觉得宅在家里最舒服。浇浇花,逗逗猫,遛遛娃,别提多舒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久,人都散了,各自回房休息,沉入梦里。
半夜,赵理从梦中惊醒,光怪陆离的意象还留着残影,耳畔似乎还有梦中人温柔的劝酒声。
惊出的汗泪渐渐凉下来,赵理才回神,在寂静的夜里默默平复着心绪。暗暗自嘲,这么大的人了,做梦都能把自己吓醒,估计是晚饭时浮上来的心思招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着那样欢腾的场面竟然会哭,以前也不见得这么多愁善感的。
盯着天花板静了半晌,赵理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准备冲洗下一身的冷汗。
扭头一看,却发现蹑手蹑脚得毫无意义——
床旁的铺盖是空的。
赵理分明记得自己睡着前,床旁还是有人的,难不成是出去逛了?可这荒郊野岭的,又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玩乐的地方。
赵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有声音踏上门阶。
接着,屋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影子侧身闪入,然后,同赵理明明白白打了个照面。
想着横竖都得解释,明成便毫不犹豫地打开灯。
民宿的灯光在郊外黑透的夜里并不是很亮,但也足够照清明成此时的狼狈样——
白天的短T牛仔裤倒还规矩地覆在身上,却湿了个彻底,运动鞋脏得看不清颜色,脸和胳膊上还被划开了几个口子,浑身沾满了诡异的血液和尘土。
“你这是……打完架又去游了个泳?”赵理问得好笑。
“不是……就是想着山里头空气好,适合夜跑。结果夜里太黑,一没注意就滑塘里去了。不过没事儿,还算浅,没淹死,”明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地笑了,“不好意思哈,吵着你睡觉了。”
“没事儿,我也刚醒,没被吵到,”赵理打量了下明成,“你要不赶紧去洗个澡吧,要是感冒了,团里那些老太太们的关心你估计遭不住。”
明成想象了下老太太们蜂拥上来嘘寒问暖的场面,不由扑哧一笑,转身溜进浴室。
明成冒着热气从浴室出来时,赵理恰好从包里翻出便携式医疗袋,拿出碘伏棉球和创可贴递了过来。
明成有些受宠若惊,嘻笑着接过来,夸张地一鞠躬:“多谢赵哥!”
说罢,就自己动手处理起伤口。幸好大多是些轻微的划伤,消个毒就好了。也就是左手小臂被划开了个较深的口子,敷上药缠上绷带也就没事了。
处理完,明成收拾了下躺进被窝,向赵理道了晚安。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