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
“岁穷月尽、挨年近晚”。甲辰龙也将换作乙巳蛇,旧年至此而去,新岁即将到来。
似乎的确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时间恍然离去,仿若白驹过隙。早前还是癸卯年的尾,如今竟已经快到了乙巳年的头。饶是如此,该做的一切还是要做。
补州城里早为了这个年张灯结彩,到了除夕则更甚,家家户户都拉着梯子张贴门画桃符,那官府衙门前还挂了一对红彤彤的大灯笼,赤色的灯身金黄的穗子,精致又喜庆。
自前日停船暫住一晚,慕偕便不愿再回船上,第二日更是又带着绰息去集市上逛了许久,天色晦暗时才回,绰息手中大包小包,那叫一个壮观。
据绰息本人所说,他家殿下行为真的特别反常,先前只执迷于琴棋书画那些,但是现在……上了街,见什么要什么,三岁小孩似的。
这话被传到李熠耳朵里,他却笑不出来,旁的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道观里听的那个故事,绝非那人随口编出,而是他小时的亲身经历。若说如此,想要这玩具一类……岂不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是,想起这番,李熠总觉得心揪着,不舒服。
他不想让慕偕那时这么困苦。
他抬起了头,一家人正在门外挂桃符的景象进到他眼中,父亲站在梯子上认认真真把桃符挂正,母亲则是帮父亲把梯子扶稳。
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不同,他们嬉戏打闹着,摔倒了也不哭,只拍拍身上沾上的土去继续追前面那人。
这一家子美满又和谐。
他在想:如果我是当年的他,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于慕偕的了解,真的就是少之又少。少年人的喜欢只是纯粹,从不在乎过往未来,只看当下。
可这就导致,他并不完全了解慕偕。
李熠只知道,因为中宫皇后多年无子,便想过继一个皇子到自己宫里,也不知为何,便选中了慕偕。
而当时,其实是这么说的:
“六皇子聪明,懂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何不就选他?……”
这分寸,是皇后最看重的。
作为皇后的儿子,必须要识大体顾大局,这里就需要一些微妙的分寸感。聪明才智,反倒成了不太重要的了。毕竟有句话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后母族原本势大,后来被皇帝削减了一番,靠不了娘家便只能靠自己,正所谓“母凭子贵”,可偏偏她自个儿的肚子不争气,若非这般,谁愿意去过继一个孩子?
………………
补州城里最好的客栈就是福到到客栈,这客栈名字也吉利,服务也挺好,深得旅人们喜欢。
慕偕正在吃早餐。他们点了三屉包子,加了两碗粥和一小碟咸菜。老实说,这味道的确不错。尽管他往日里吃的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佳肴,但毕竟略微换了个口味,新奇之余倒也是不错。
他慢悠悠地用筷子把萝卜丝和酸菜叶分开,又夹着一个包子小心地咬,似乎还怕烫着,又吹两口气,最后,邻桌的客人们都走光了,这位爷才堪堪吃完。
绰息甚至都等困了,他把剑抱在怀里,头一栽又一栽,就是将睡未睡的模样。
王更山他们一早就去□□联贴春联了,李熠也是早吃过了饭,去赶早集了。除了他们家这个,还真没几个留下来的了。
余思除外。
绰息也是不明白,这位余公子放着外面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不去吃不去玩,偏就像赖上了他家殿下一样,等慕偕吃饭这么长时间还没抱怨一点,依旧腰板挺直、坐姿端正。总不能是……喜欢他家殿下罢?
绰息默默把这个念头按到地上,又用脚踩踩,他,绝对不能这么想。
自家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啊?多光风霁月,多温润如玉,多玉树临风!郎才配女貌,还是卫老丞相的外孙女儿,那位褚小姐适合……
“绰息,”慕偕开口叫他,“去结账。”
听到这话,绰息呆了呆,赶紧起身去柜台前,敢情这脑子都快睡迷糊了。到地方,柜台里掌柜却不理他,只低头拨算盘,珠子“哗哗”响个不停,绰息的声音全被淹在里面了。
他也不好意思大声打扰,只能在一边默默听着洗耳朵。
好在,那胖墩墩的掌柜拨了一会儿就嘎嘎笑起来,一笑,一抬头,就蓦然发现一脸黑线的绰息……
由于客栈财源滚滚,又是除夕好日子,他就大发慈悲,不仅不与他计较,还打算送他们那桌一盘年糕。
掌柜用他那胖胖的脸灿烂的笑了笑,抬头问绰息:“这位客官——小店新年福利,送您一盘年糕,要不要?”
绰息当即答道:“要。”
年糕被送到慕偕桌上,他神情疑惑,看向绰息时却见那人正伸着手,想要悄咪咪提前摸一块。
余思拍掉绰息的手,说:“哪儿来的?”
绰息自信答:“老板见我长的帅,特意送……”
慕偕拿筷子夹上一块,放到口中,绰息屏住呼吸,等他家殿下评价。
“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黏,吃不惯。”慕偕淡淡评价道。
绰息忙揽过盘子,“殿下您不吃我吃。”
他早想好了,慕偕说好吃他有功,也要吃上不少。但余思不惯着他,起身就去抢,两人从店内抢到店外。还好,没什么人看到他们两个是和慕偕一桌的。
客栈里此刻也热闹非凡,各桌客人喝酒划拳,不亦乐乎。
慕偕往窗外看去,天色异常湛蓝,澄澈似最漂亮的蓝琉璃,又如平静无波的盐湖湖面。这样的天空,自带一番宁静致远的气息。
冬日的树枝上不带叶子,却仍然有飞鸟留停,蓝色晴空作衬,更像画中。今日暖意融,鸟鸣枝头中。
他不由起了身,去往客栈门口,红艳艳的春联高悬在门楣之上,连着那镇守在大门的两个石狮子也戴上了小红花,年味更足。
便是此时,爆竹声响;惊了天地,驱走年兽。
世人道,辞旧岁,迎新春。
终于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了,终于是要迎来这新的一年了。过年这一习俗,好早好早便有了。人们在过年时会聚在一起,会谈天说地,会张灯结彩,会铺开大片的红,会放起极响亮的鞭炮。
大夏境内,无论何地,皆为年关将至而欢庆。
熙平二十三年,就要到。
………………
北境凛冽的风,也没吹散峦城的年红。
燕屯看着他娘忙前忙后,很不理解。他们生活本来就难了,可娘还是为这这个年去买桃符削爆竹,这么一来,先前攒的铜钱又花了不少。
为何一定要过这个年呢?他想。
娘却喜气洋洋,还为他准备了一双新靴子,念叨着说他又大了一岁。他有点看不下去了,便去找了李老将军。
到了将军府,他又看到了崭崭新的春联和灯笼,门口嬉戏的几个孩子也都拿着年糖跑来跑去。几个孩子见到他,都喜的不得了,一个接一个撞到他怀里叫着燕屯哥哥,又喊……“新年快乐”。
这几个孩子都是将军府下人的儿女,他们几个很熟悉,燕屯揉了揉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又捧着另一个大一点的小男孩的脸,问道:“李老将军呢?”
那孩子嚼着糖,鼓鼓腮,“燕屯哥坏,次次来都只去找老将军,都不和我们玩,今天都是除夕了……”
燕屯弯了弯眸子,拍拍他肩,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咯。”
“喏,就在厢房那里。”小男孩虽不愿,却还是伸手一指,指出了李统顼的位置。
燕屯对他们道了声谢,往李府里面跑去,到厢房门口,便看见李统顼正指挥着丫鬟们将那春联贴规整。见他过来,更是招招手,喊道:“阿屯,来的正好,他们都不会贴,你快来帮忙!”
燕屯没动,李统顼踱到他面前,问:“怎么了这是?有心事?”
他点点头。
“来屋里说罢。”
“怎么了?”李老将军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燕屯,随后端坐在太师椅上。
燕屯不喝茶,只拿着暖暖冻冷的指尖,直言:“老将军,为何要过年?”
“为何?”李统顼挑起花白的眉毛,笑道,“你也知道,过年这习俗,古已有之。”
燕屯:“我知道,可是日子已经够难熬了……”
“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你这样想……是因为你母亲罢。”李统顼把那杯热茶喝进肚,“你母亲每日那般辛苦,我也知道,可她,也在认真过这个年,对不对?”
“对……”
“既然是这样,”李统顼蹲下身子,拉开柜子,拿出来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道,“你去问问她,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才能解答……来,把这个戴上。”
燕屯定睛看去,那是一个漂亮的金蛇绒帽,正中央的小蛇绣的栩栩如生,又带着点眉清目秀,几个铃铛也缀在其中。
“这原本是为熠儿准备的,你与他同岁,便替他,收了罢。”
“戴着这顶帽子,去好好问问你母亲。”
补州城里。
鞭炮声接连不断,响彻了整片夜空。
众人都回到了船上,准备今夜守岁,明早出发。鲁厨娘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王更山又买了好几坛子酒,年夜饭便这样定下,慕偕也坐在桌旁,言笑晏晏。
觥筹交错间,他和李熠对上了眸。
李熠先微扬了唇角,隔着虚空与他碰了碰杯,他也淡淡一笑,亦一饮而尽。
其他人原本是想玩行酒令的,奈何酒力不济,一个接一个倒在了饭桌上。
李熠酒量好,便一直留到了最后。
他准备和他喜欢的那人,单独说声新年快乐。
当年不曾,如今或许。前尘往事,他想今岁时先放一放,待来年再说。
………………
慕偕没有沾几次酒,因此还不醉,但房中有些闷热,他便又走到外面。夜风拂面,凉爽极。
“新年快乐。”
身后清朗声音响起,尾音勾着柔,无端浸润了几分酒液的香醇。
回眸望,少年面容现于眼前。李熠手里拿了两个漂亮瓷瓶子,他眉眼弯弯笑着,曲指扣开酒塞,淡淡的幽香散到空中,漫至鼻端。
“屠苏酒。喝完新岁至。”
“好。”
慕偕接过,饮一口,笑道:“哪里来这般好的酒?”
“你是不知。”
李熠歪歪头,酒瓶和慕偕的对对碰了下。
他伏在船舷,抬眼望着天空里清亮的月,勾唇笑的灿烂。
我希望,你来年更好。
然后,岁岁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