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真抱着妇人顺利进到了院内,这所尼姑庵规格比不上那座寺院,殿宇看起来也陈旧一些。
不一会,跑出来几个慌慌张张的尼姑,引着她们进到一间屋子内。
杨妙真将妇人轻轻放在床榻上,然后又进来了几个端着热水的小尼姑,一起围在床榻四周。
“你们...可有谁懂接生吗?”一个尼姑着急地看向众人。
杨妙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衣服,紧张地看向叶兰姑。
“我懂,我来,留下两三个人在屋子里帮我就好,再来两个端水的,其他人都出去等着吧。”
叶兰姑条理清晰地分配好任务,便撸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然后搬来角落的坐到了床尾。
杨妙真见屋子里剩下的尼姑都纷纷出门,有些手足无措地愣了愣,然后缓缓朝叶兰姑走过去。
“兰姑,我——”
“你带着她闺女去外面等着吧,别叫小孩子看见这样的场面...”
杨妙真点点头,朝满脸担忧的团儿招了招手,然后拉着她出了房间。
对面的屋檐下,几个尼姑正眼巴巴地看向她们。
杨妙真撑着伞走了过去,站在她们旁边。
“你们互相认识吗?”一个尼姑好奇地问。
“我们不认识,是这两个大姐姐来帮我们的。”团儿和她们说。
正在她们攀谈之际,房屋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对,深呼吸,我看见孩子的头了...”
“救命...唔...”
屋外的众人顿时都噤了声,满眼担忧地望着那扇房门。
团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杨妙真的手指,杨妙真的手指颤了颤、下一刻便回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本能地为那个妇人担心起来,也为叶兰姑担心起来。
明明隔着一扇门,她却能想象的到那妇人的痛苦和挣扎,想象的到叶兰姑温柔的鼓励。
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们的心连在一起,将所有女性的心连在一起。
她们有着同样的身体构造,有着同样令人焦躁的月事期,有着同样的可以孕育生命的子宫。
她本能地会将关怀投射于妇人本身,而不是她肚子里那个还未落地的婴儿。
杨妙真又想到团儿,想到方才路上她娘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感到悲凉和讽刺——
“这个儿子我们期待了很久...”
那雄性的血脉仿佛比什么都重要,能让母亲不顾一切地不断怀孕、生产,直至看到从□□产出的生命是个“带把的”、至此她的繁衍才算到头。
而为什么如此的生育、却使得女性的数量远不及男性?杨妙真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皆是如此,女性成了稀缺资源、但依旧是“资源”。
屋内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叫声,杨妙真的心仿佛被狠狠揪着,一旁的团儿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嘴里不停地说着“长大了我一定好好孝敬娘...”
杨妙真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既然有心、那便已经是孝顺了,不用做那么多...对你、对她都是负担。”
而一门之隔的叶兰姑此时更是紧张万分,她从前帮着接生过很多妓子、见多了女人嚎哭痛苦的模样。
她们分娩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欢愉,有的只是折磨和痛苦,当叶兰姑看着那些比一个拳头还大的人头从那个窄小的缝隙中出来的时候,常常会不由得心惊胆战。
同那些小生命一起出来的,还有如泉水般涌出的鲜血,那种撕裂感会令孕妇痛苦不堪。
叶兰姑眉头紧锁地安抚着妇人的情绪,抬高了声音让她“再用力些”。
她知道她已经用了全力的,但是除了这样、没有其他法子能将孩子生出来,将那个寄生于母亲体内十月的生命诞生出来。
那妇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许久,喊到已经没了力气、依然在咿咿呀呀地叫喊着。
叶兰姑的双手已经快没了知觉,麻木地捧着刚刚露头的婴儿。
一盆盆的血水被小尼姑们端出去,叶兰姑看的触目惊心。
“加把劲,马上就出来了,就快了...”
有了她的鼓励,妇人又硬生生使了些力气,被身旁的尼姑死死按着才没有摔下床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甸甸的、浑身沾血的婴儿终于被叶兰姑接到了手里。
她麻利地剪断婴儿的脐带、塞回妇人的身体里,然后将那婴儿递给旁边的尼姑。
那婴儿离了母体,开始小声地呜咽起来。
妇人已是满脸惨白,但听到婴儿的声音后、依旧强撑着身子朝她们看过来。
“是男是女?”
“是个男孩。”
“男孩...”
妇人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快乐。
她朝孩子伸出手臂来,尼姑小心翼翼地将被包裹起来的小生命递给了她。
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怀里的婴儿,好像忘掉了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忘掉了方才从她体内流出的鲜血。
“你爹终于可以睡个安慰觉了,老王家终于有后了...天耀,你真让娘好等啊...”
叶兰姑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去管手上沾着的鲜血。
她到底在笑什么?她在为了什么而幸福?
就像是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的母亲,到底那个年幼的弟弟上辈子做了什么感天动地的事情、能获得她如此的关怀和期盼?
这些从她们体内诞生的生命,却被冠以她们丈夫的姓氏、被认为是她们丈夫的后代,仿佛与她们毫无关联。
她们的幸福来源于为自己怀胎十月而感动吗?来源于因诞生出一个生命而欣慰吗?
可这个生命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就连未来娶妻生子也要她的救济和帮助,即便如此,他们在世人眼中依旧不完全属于她、而是属于他们的父亲。
血脉延续于父系,这是世人所认可和接受的“真理”。
可他们明明来自于母亲的身体,明明是母亲承受了几乎全部的痛苦才赐予他们生命。
更可悲的是他们的母亲,她们并不期待同自己一样的性别诞生于世上、因为这会令她们“没有面子”,令夫家没有面子。
“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团儿满脸是泪地跑到妇人跟前。
妇人并没有让她抱自己的弟弟,但是允许她触碰。
二人的脸上皆是幸福喜悦的泪水。
但叶兰姑知道,往后这个家的关爱不是她们的、财产也不是她们的,她们什么都没有,她们只是这个家的外人。
只是用来孕育“血脉”的机器、和帮扶“血脉”的工具。
正当她有些浑身发冷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时,一双温暖的手包裹住了她的双手。
“兰姑?”
叶兰姑回过神来,看见了满眼担忧的杨妙真。
她还有些恍惚,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妇人的身体被撕裂着出现一个婴儿的可怖场面。
杨妙真将她拉起来,搂着她离开了床榻。
“多亏了这位姑娘!对了姑娘们,那边为你们收拾了一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再叫我们!”
“多谢...”
杨妙真道过谢,便搂着叶兰姑缓缓离开了这间弥漫着铁锈味的屋子。
摸着叶兰姑冰凉的手,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迅速回到屋子里,杨妙真帮叶兰姑将手洗了洗,洗去了上面的血渍和脏污。
“要去床上歇歇吗?”
叶兰姑摇摇头,自顾自地走到矮桌前跪下,对着铜镜呆呆地看了起来。
她的面色极差,眸子里含着泪水。
杨妙真在她的身侧跪坐下来,有些犹豫地从身后抱住了叶兰姑。
“都结束了,不要去想了...”
怎么会结束呢?只要她还是那个勾栏妓子的身份、她将来就还会见到那个场面,甚至她自己还会经历流产...
即便不是,她往日所承受的、和亲眼目睹的痛苦永远无法消磨,她永远记得服下打胎药后、从自己身体内泄出的那一滩鲜血。
叶兰姑望着镜子中面容憔悴的自己,情难自抑地落下泪来,又无助地用双手捂住脸。
杨妙真心疼地将她的手拉开,见她已是满脸的泪水,连忙将她紧紧抱在胸前。
她不知道叶兰姑想起了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情,一定是那些梦魇让叶兰姑如此伤心。
叶兰姑从未像现在一样渴望拥抱与宽慰,她紧紧贴着杨妙真的身子,蹭了蹭她修长的脖颈、然后颤抖着吻上她的双唇。
她想用亲密的接触来洗刷掉自己残破不堪的身子上的污秽、洗刷掉记忆中的痛苦。
“妙真,摸我...摸我...”
她的身子逐渐滚烫起来,空气中那股铁锈味已经不见、唯有杨妙真身上的那股若隐若现的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