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宇宙并不和平，动荡与毁灭无时不在，绝大部分人蜷缩在并不稳定的安全线以内，残喘度日。

很久之前，在她还年轻气盛的时候，她也曾好奇开拓的银轨，向往游侠的张扬肆意，但她最终从一名赏金猎人转变为公司的职员——生命总是在流动。

至于转变的契机，应该无数个无机生命也无法计算的细微时间的累加。

卡玛环视这个巨大的矿窟，黑暗中裸露出的矿石荧光点点，仿佛星空近在咫尺，璀璨夺目。

克里姆特立宪国史黛拉·山崎恒星系的戍边星B-143号，盛产一种制造机甲的重要金属原料，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种矿石在加工之前具有夜光的属性。

她拿出终端记录下这瑰丽震撼的一幕，顺手发给列表的好友，将矿窟剩下的事情交给手下专业的勘测团队，接踵而来的是一系列社交事宜。

终端弹出翡翠女士的回复，

【很美的地方，如此看来你那边还算顺利】

鼻腔缓缓呼出苏乐达口味的药用镇静烟草，卡玛挑眉回复，

【一般般，收益还行，但搜查到了一些蟑螂冒充耗子的痕迹，打算借此拿下永久开采权】

为了迎接公司使节，本地都督举办了这场规格盛大的宴会，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颗富裕的星球，相比那些寰宇中财富流动聚集的星球，这里甚至可以称得上贫瘠。

此地各类矿产资源丰富，但也只有矿产资源丰富了，而寰宇，还有无穷无尽的能源星。

【给你们准备了特产，搞定这里我顺路去伊伊玛尼喀，应该不会影响到你的计划？】

慈玉女士：【怎么会，欢迎你来见证一下年轻人的考核结果】

银发女人放下终端，抬起眼皮偏头看向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

这片庄园的主体建筑装潢富丽极具地域特色，楼下的舞会还在继续，但楼上这间房间里，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也无比清晰。

“我给过你机会了，都督大人。既然你不愿意主动交待出协助泯灭帮偷渡的星舰密钥，那就只能由我来帮你张开嘴了。”

汗水从男人的额角滑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男人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这个密闭的空间内空气变得无比潮湿，清凉的雨雾在银发女人背后弥漫开，

然后一点点向他侵蚀而来，

这颗星球即将迎来第一场背叛雨季的夜雨。

男人的目光在雨雾中变得涣散，答案便屁滚尿流地从他嘴里滚了出来。

卡玛推开密闭房间的窗户，厚重的积雨云正在这片庄园上空凝聚，

不必言语，她身后的下属们正在有条不紊的处理剩下的事情，

“已经成功锁定目标星舰与轨道，预计三十秒后将其封锁，但仍残余伪装的泯灭帮成员混入宴会中，为您的安全考虑，建议您及时离开庄园。”

女人吐了口白烟，袅袅的苏乐达清甜气息与这房间内无边的雨雾丝丝缕缕融合，

“这么好的机会撤离就亏大了，可惜了，现在不是维森纳在任。给恒星系总督写封信吧，要是他不愿意坐下来好好谈生意，那他就等着和他们国都的法官谈吧。”

新晋下属慌慌张张接住女人扔来的烟斗，有些茫然地向身旁的老前辈求助，后者显然很熟悉老上司卡玛的行事风格，

“哎呀，笨，组长的意思是去给山崎星系总督写邀请函，让立宪国星系总督知道这个死鬼戍边星都督勾结泯灭帮倒卖资源，阳奉阴违上级指示，伪装成反物质军团登陆将自卫战争延长了十多年，甚至还想借机驱逐刺杀公司使节！往夸张里说，最好把和都督有交易往来的各行星都扯进来，越严重越好！”

“是！我明白了…可是他真的会答应我们要求吗？”

“选举在即懂了吗？记得以组长私人名义发给总督的个人邮箱，写完给我检查！”

银发卡玛沿着复古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下，舞会依然在继续，

乐声欢快，光影闪烁，香薰迷人，裙摆翩跹，

但一切凝滞在骤然而至的雨雾中，

他们只能看见那双在雨雾中闪烁的，幽蓝的眼睛，

【她看见我了——】

人群中数道身影企图逃脱，但随即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绞住了脆弱的喉颈，软塌塌地就倒下了。

无视人群轰然四散，在惊恐的尖叫声中，公司员工们训练有素地将这些潜伏伪装的泯灭帮成员“收容”起来。

正门大敞开着，卡玛随意坐在这门口的石阶上，呼啸而过的夜风也终于被她染上雨水的气息，

“啪嗒”

一滴雨珠落在女人光洁的面颊上，

夜雨已至。

……

和预料中的一样，星系总督的赔礼很快就到了，作为对公司使节以保全其颜面的方式出手相助，亲爱的山崎星系总督不仅爽快签下了此颗星球的永久开采协议，还附赠了两颗能源星五十星年的开采权。

一颗星球的重量被一场夜雨轻轻托举。

新上任的行星都督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卡玛闲逛在本地跳蚤市场的街边店铺挑拣货物摊上的石头，

“您随意挑，我的货很正，保证能开出满意的原石。”

银发女人幽怨开口，

“以我的运气，绝对开不出好成色。”

“…客人您说笑了……”

“算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包了，待会给我送到都督府去。”

不去看这小商贩茫然的表情，女人付完款不容反驳地离开了。

长达三十个行星年的B-143戍边星守护战即将结束，摊贩掩藏在桌后残缺的左腿正是这场不必要战争的烙印，失去左腿的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场战争只是一场骗局。

但至少，不久后她将被宣告，战争已经结束了。

等克里姆特立宪国的秘密调查团取证查处完毕，花了近四分之一个星历年的时间，卡玛终于登上公司的星船，离开这颗星球驶向伊伊玛尼喀。

而她的霉运在抵达这颗星球后终于爆发了——泯灭帮闻着味就来了。

所以，等青年定夺下最后一步棋子，来到星船停泊的港口，看到的便是坐在一众神情安详，匍匐在地的员工，以及小山高的矿石堆前惆怅点烟的倒霉蛋前辈。

泯灭帮已经被解决了，卡玛手下的员工们大多都被她手疾眼快救下了，但她的星舰终究还是严重受损了。

“前辈？”

银发女人轻轻颔首，细长的烟斗点了点身后的石头，

“事发突然，只来得及把下属和石头捞出来，这些是给你带的特产。”

伊伊玛尼喀被各派系军阀政府控制，牌桌之上变幻诡谲，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确定真正的赢家。而他已经做完了最后的决断，剩下的便是和卡玛说的那样，让动机发酵成无法遏制的欲望。

青年孔雀蓝的内衬材质很特殊，在火光飞扬的港口呈现流光溢彩的效果，类似孔雀毛羽制成的耳坠在风中摇曳，

他躬身从女人身侧拾起一块原石，

“前辈曾告诉过我，取舍都应有节制，所以，一颗就够了。”

但一支细长的仙舟出品羊脂玉烟斗，轻轻点在了青年的手背，

隔着手套，他能感知到一丝丝火星翕动的余韵。

他抬头看向她，

“但还有下一句，对待诚心的祝福不需要太节制，表露喜悦就是最好的回馈。”

青年有些愣怔地注视卡玛，随后偏移开视线，那只飘散着苏乐达甜美气息的细长烟斗收了回去，

银发卡玛的笑意轻盈如太空中浮动的尘埃，

“现在，请告诉我，这是否让你感到些许喜悦？”

他垂下眼眸，

“尽管不知道您的动机，但我确实略感欣喜——前提是，您愿意相信素以诡计著称的埃维金人。”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这让他无端绷紧了心弦，

“当然，你有迟疑和拒绝的权利，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明天都无法预测，就像每一颗璞石在被雕琢前，谁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公司后勤救援队抵达了现场，匍匐在地的一众昏迷员工被送往救生舰，穿戴机甲的员工忙碌地穿梭往来评估此次事故的损失。站在人群前，卡玛伸了个懒腰，日常遭逢倒霉事件的她早已心如止水，颇显语重心长地朝青年道，

“你们什么时候完事我什么时候再和你们聚聚，提前预祝你完美收官——下班下班。”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朝前来接引的公司队伍走去。

青年看向手心那颗石头，缓缓朝她开口，

“前辈，谢谢。”

女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离开遭逢大难的港口。

因为星舰受损，她已经脱离咖啡六个系统时了，琥珀王在上，再待下去她真的会原地昏睡，

不妙，太不妙了。

……

回到星舰上清醒地躺平了十几个系统时，补充了足够的咖啡因，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卡玛颓丧地离开星舰回到地面。

银发女人随便开着一搜飞行器游荡在这座被军阀头目【疯牛】控制的荒漠之城，这颗星球的白昼到尾声了，

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在星舰上过夜，哪怕仅仅只是清醒的躺着。

飞行器停在了城市公园的山顶，在这里可以俯视这座荒漠之城的全部风光。降下驾驶室的防护罩，她从存储手环中拿出一台老旧到可以称之为古董的摄影机，对准山下暮色笼罩的城市，

“咔擦”

消散的药物烟圈打在胶卷上，

“嗡嗡”

终端弹出消息，

本杰明：【前辈，工作已经结束了，翡翠女士也在。真是很惊险的一场测试，另外，你送的原石我已经开完了，是很漂亮的宝石呢】

她放大青年发送来的照片，那是一大堆没有辜负他好运气开出来的昂贵宝石，切割完好，品相上佳，

以及，

那其中还有一颗并不显眼的基石——砂金石。

卡玛咋舌，慢悠悠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看来他已经拿到了真正的入场券，

卡玛：【恭喜，早日升职上去，等你坐上高位请务必默许我带薪摸鱼】

其他人这么说大概率是在用开玩笑的方式敲打敲打他，但如果是卡玛，好吧，绝对是直抒胸臆。

本杰明：【如果真有那天，当然可以，就当是我的回礼啦

另外，我现在不用本杰明这个名字了，还请前辈把我的备注改为“砂金”】

体感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落日余晖消减，天幕上奇特而安宁的蓝逐渐加深。

卡玛：【那么，砂金，现在看向窗外，伊伊玛尼喀的夜晚还不赖】

靠在软座上的金发青年抬起头，他走到露台，遥远天际一览无遗，高楼耸立间灯火闪烁，夜色静谧，陌生旷野的长风轻抚青年柔软的金发，

尽管许久之前他也曾来过这颗星球，但那时的他只是待在昏暗审讯室电刑椅上的一介囚徒，

所以，这样的夜幕于他而言，还是初见。

卡玛的终端沉寂了许久，久到烟斗中苏乐达美梦味道的药物烟丝已经燃尽，久到她走出飞行器抱着摄影机四处瞎拍，

“嗡嗡”

女人打开终端对话框，

砂金：【是啊，还不赖】

夜幕深远，只道是今时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