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霜寒停住了脚步，他似乎没有想到扶微会怀疑，也不曾预料到扶微会为了那个毫无存在必要的分神阻止他。

明明前世他沦为人修厌弃的堕魔者，扶微也从不曾离他而去。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扶微都会永远在他身边，而他却永远只会带给这个只当了自己片刻徒弟的小魔族无尽的痛苦。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自重生那一日起，叶霜寒就定下了计划，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陷害他的人，阻止那人抢夺神器，为祸修真界。

前世，纪真仪和蓬莱岛一同消失，翟亭之和云乐安背弃他，天恒宗将他逐出宗门。

叶霜寒没有师父，没有徒弟，也没有宗门。

他是从万魔窟死而复生的恶鬼，只为复仇而来。

可是，在种种计划中，叶霜寒从没有将扶微当成复仇的代价之一。

“你要阻拦我？”

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叶霜寒收敛起所有情绪，声音无波无澜。

用渡劫的幌子将自己的神魂活生生分离开来，叶霜寒将没有前世记忆的分神留在了天恒宗。

他需要一个吸引暗处之人视线的靶子，只是这个靶子仍旧同前世一般吸引了扶微，让他不惜成为杂役弟子也要进入洗剑峰。

而现在在北荒，让修为跌至金丹期的叶岚死在莽兽冰原，合情合理。

没有人会怀疑。

叶霜寒已经得到了聚魂灯，“叶岚”这个靶子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尽管杀死这一半神魂会令他修为大大受损，但这样才能引出幕后之人。

方才那个面具人不正是被引出来了吗？

蛇已出洞。

窥天镜过早的失窃，让叶霜寒明白，幕后之人的谋划比他猜想的还要从更早之前开始。

他的时间不多了。

听到师尊冷淡的声音，扶微心中泛起钝痛。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师尊的对立面，阻止师尊。

可是，扶微心中明白，面前和身后的两个师尊，都是真的。

不管师尊是因为这千重幻境还是心魔种才导致神魂一分为二，扶微绝不能让师尊的其中一个神魂伤害另一个。

失去一半神魂对修士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

黑衣剑尊用那双淡漠的眼睛注视着扶微，“他不过是幻境生成的一缕意识，杀了他，我们就可以离开幻境，回到洗剑峰。”

扶微坚定地摇头，他双唇有些颤抖，眼中满是恳求，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要，师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您不能……”

师尊为什么要骗他？

扶微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让师尊的这部分神魂被师尊亲手杀死。

被扶微挡在身后的少年叶岚紧握霜寒剑，目光惊疑，方才自己救下来的小魔族瞬间长大了许多，面前还多了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剑客。

这一幕太过诡异，只是叶岚方才被面具人所伤，知道现在自己不是那剑客对手，所以一边在观察情况，一边抓住空隙调节灵力。

“你挡不住我。”

叶霜寒声音低沉，无形的威压带着凌冽的寒气迸发开来。

不久前才紧密无间的一人一魔仿佛一瞬间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远远隔离开来。

想到扶微甚至记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霜寒心中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滋味，那是种陌生的酸涩感。

扶微身形微晃，勉力抵抗，“师尊，我知道我拦不住你。”

他冲着师尊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但是，既然要通过杀死被幻境诱导而生出的意识来脱离幻境，那么杀死我……也是一样吧？”

叶霜寒意识到什么，他迅速回头，只见方才独自留在原地的小魔族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茫然地探出了半个身子，默默望着这边的情况。

“‘我’才是这个幻境真正的主人。”

在刚才见到小魔族的那一瞬间，扶微就感应到了这缕联系，眼中泛出些微水光，他不再犹豫，骤然挥出一缕剑气，直击小魔族面门，毫无修为的小魔族绝对无法抵抗这一击。

比起杀死师尊的一半神魂，扶微宁愿杀死曾经的自己。

哪怕就此身陨，他也心甘情愿。

小魔族呆呆地看着前方和自己有着相同容貌却远比自己强的扶微，连躲避都忘记了。

叶霜寒眉心微皱，挥袖击散了扶微的攻击，然而身后却传来了极快的灵力波动，无数只黑蝶凭空出现，却是扶微趁他分心的这一瞬间带着受伤的叶岚消失在了原地。

“……”

叶霜寒默然望着原处，他可以出手阻拦，但这样一来势必会令扶微受伤。

黑蝶阻隔了一瞬间扶微的气息后便开始渐渐消失，原本存在于扶微心口位置的黑蝶却忽然朝着叶霜寒飞了过来，在他肩膀略一停留，便化成了微光消散，了无痕迹。

元婴期魔修自然有遁逃的法子，在幻境中扶微虽不能完全躲避叶霜寒的追踪，但他的意识才是这个幻境的根源，因此拖延一会时间是可以做到的。

肩膀似乎仍旧能感知到那并无分量的黑蝶，良久，静立在原地的叶霜寒轻轻叹了口气，他抬头看着暗下来的天色，转身离去。

有着神魂感应，那个在幻境中化为少年叶岚的分神无法脱离他的感知。

明明刚才就可以越过扶微杀死那个分神，可叶霜寒却迟疑了。

就这样在扶微面前杀了那个分神，他会无法接受吧？

在万魔窟中不见天日，叶霜寒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产生心境波动，可这个前世为他而死的执着魔族却总是让他无法狠心。

但叶霜寒知道，扶微非常聪明，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这幻境真正的关窍所在。

剥离神魂后，他可以感知到另外一部分神魂的所知所想，对方却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因此叶岚和扶微在澜沧秘境中的一切他都知道，扶微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脱离幻境的方式，但他不会任由自己沉溺于幻境。

就给他三天缓和的时间吧，叶霜寒想着。

三天后，他会找到另一个自己，杀了他。

黑衣剑修漫无目的地走在荒原上，身后却多了个不远不近跟着的小尾巴。

小魔族从呆愣中回过神，不知为何大着胆子，悄然跟在了叶霜寒身后……

“你究竟是谁？”

被带到山中木屋的叶岚皱眉望着陌生又熟悉的扶微。

扶微没有说话，默默将他扶到床上休息，然而两人同时靠近这破旧木床时，昨夜的这木床上发生的一切终于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极度的渴求、迫切的喘息、紧紧缠在师尊身上的尾巴……

扶微僵住了，他触电般松开了正扶在少年师尊肩膀上的手，瞳孔紧缩，巨大的惶恐涌上心头，简直快要将他淹没，让他喘不过气来。

魅魔，肮脏的血脉，令人恶心的诱惑力，天生适合承欢的体质……

扶微猛然后退了数步，惨白着脸远离了那张木床。

如果师尊昨夜没有……恐怕他活不到今日，可尽管明白师尊是为了救自己，扶微也无法原谅自己。

经过昨夜师尊的安抚后暂时蛰伏起来的血脉又隐隐躁动起来，然而惊惶中却又几分不可言说的喜意悄然冒了出来，意识到这一点，难以抑制的自厌自弃占据了扶微的心。

他是一个低劣的魅魔，污染了清冷如高山冰雪的剑尊，竟然还敢生出妄想。

他不配成为洗剑峰的弟子。

叶岚原本还非常警惕，可是眼前的魔族却不知为何脸色苍白下来，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惊惶慑住，毫无血色的脸叫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担忧来。

少年剑修不明所以，犹豫着开口，“你……没事吧？”

叶岚的伤口仍血流不止，顺着手臂流下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右手，他却毫不在意，带血的手指迟疑地搭在了扶微的手腕上。

发现他只是心神震荡，并无大碍，叶岚才收回手。

被手腕上微凉的触感惊醒，扶微视线落在自己手腕沾上的点点血迹，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口中的血腥味让他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离开幻境，他再去向师尊请罪。

“我没事。”

低低应了一声，扶微动作僵硬地将药粉洒在面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师尊伤口上。

他几乎不敢触碰师尊，尽力避免肌肤相触。

“那人说的是真的吗？这是个幻境？杀了我就能出去？”叶岚靠在墙上，看着扶微的动作，方才眼中的戒备已经消失无踪。

“不是的！”扶微立刻反驳，他抬头看了师尊一眼，“你不可以死。”

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补充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叶岚没再说话。

他何其敏锐，面前这个和自己救下的小魔族一样的容貌和气息，以及那个黑衣剑客身上的灵力波动，全都说明了真相。

叶岚从怀里拿出一串因被及时放进储物袋而完好无损的红棘果，“原本是想给你……”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原本是想给那个小魔族吃的，现在给你吧。”

扶微一怔，他下意识伸手接过，手中的果子红的刺目。

等扶微吃完红棘果，少年叶岚拿起霜寒剑，平静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你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