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斑驳,陈衔清拽着柳静姝的手抄了条小路走。柳静姝被她的步伐带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才来得及细想为什么。
身后御阁库门前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还有人声在呵斥无人驻守的失职。独属于下级的卑微声钻进了柳静姝的耳朵。
她们绕来绕去,看似走了许多路,却仍能听见御阁库门前的声音。这很奇怪,难道她们还在御阁库附近?
她跟在陈衔清身后,见她轻松推开了一扇门。老旧的木门经年不朽,被推开时也没什么动静。
连连的道歉声仿佛就在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声音让柳静姝摒住了呼吸,总觉得自己就曝露在那些人面前。
陈衔清抱手微微冲她歪头,示意她往一个方向走。
柳静姝提裙迈进了门,却并未再动一步,她不再与陈衔清玩什么娘娘宫女的戏码,几近气音地问她道:“条件是什么?”
陈衔清目光稍顿,似又穿梭进了什么远古的回忆里。她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在柳静姝惊讶的目光里,声音清明道:“和你说话确实不费力气。”
她兀自往前走,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串钥匙,轻松将某个上了锁的抽屉打开。不显人世的阴暗角落已经有不知多少个年头未见光明,在光线下,浊久的灰尘浮动其中。
柳静姝捂嘴偏头微咳。
陈衔清将其中的一沓东西取出来,递到了她的眼前:“这里可以正常说话,御阁库前的人听不到。他当年费了一番功夫才修好的这儿,可是做了十足的防范功夫。”
柳静姝接过那沓东西,上面赫然记录着俞暮南的生平,从他出现在槿国朝堂之上开始,一点一点,尽数被摆到了柳静姝的面前。
这东西显然不是什么作假来诱惑她跳进圈套的饵料,她仔细看过上面的记载,除却那些他步步升官的记录,其中还记了一桩事——俞暮南的双腿确实有旧疾。
他科举那年应是用了什么法子勉强治好了自己的腿,站在人前似乎与旁人无二异样,却在科举结束后病了大半年,宫中御医治了他许久才将这位状元郎的命救了回来。
这些消息当年被封锁了,甚至连后来那些御医也一一死在了各种意外之中。
陈衔清看她仔仔细细看着上面的记录,口吻轻松道:“我不知道你要这东西干什么,但我能猜。我猜……你是想透过这份东西来确定什么。就比如……那个谁的身份?”
柳静姝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抽离出来,她再度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陈衔清。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从始至终他们的行动都被陈衔清看穿了,她难免防备。
开口又问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陈衔清忽然就笑,她笑着叫道:“姐姐。”
这样的称呼令柳静姝皱了皱眉,她并未说什么,又听陈衔清道:“姐姐不用再问我什么吗?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俞暮南的身份显然不必再多问,此刻多于柳静姝来说,她更想弄清楚另一桩事情。
二满的叫声在门外响起,它追着柳静姝的气味找到这儿来废了好一番力气,此刻不大满意地趴在门外阶梯上,尾巴一甩一甩的,却也知趣的就叫了几声不再声响。柳静姝看了眼二满,扭过头来时眼眸眯起
“俞暮南很信任你。”没有一点疑问,她笃定道。
陈衔清的笑意凝了一下,转瞬即逝,她应道:“对。”
就连这种地方的钥匙她都有。
陈衔清对俞暮南的态度让柳静姝很意外,她提及俞暮南时完全不带恭敬,仿佛与她的关系只称得上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啊不对,比那样的陌生人稍微熟悉点儿,因为陈衔清冷笑了声后评价道:“他脑子有病,所以姐姐放心。”
她一直在强调着自己的立场,柳静姝看了她一眼又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宫道上初见这姑娘,或许就是她的有意为之。
“从来都是你故意的?”
陈衔清哂笑了下,没否认。
柳静姝扬眉:“连俞溱杨都没看出来。”
陈衔清在俞暮南这一众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女里从来都是独树一帜的,若说俞溱柏与俞溱杨是向来出挑的那两个,那么陈衔清就是向来特别的那个。
特别到只有她一个义女,特别到只有她不姓俞,特别到据俞溱杨所知陈衔清的任务只有监视金韫这一桩。
仿佛她并没有太被当作一枚棋子,倒更像是一个女儿的存在。或许这其中也有俞暮南少有的松懈,他或许觉得那样一个无父无母,背景清白的孤儿掀不出什么风浪。可未曾知,他便是要在这里栽个跟头。
陈衔清走近柳静姝,她略比柳静姝矮些,正好方便她凑近柳静姝的耳畔。
她悉数将自己所知的东西告诉给柳静姝,门外的二满慵懒地甩着尾巴,偶尔看柳静姝一眼,仿佛在确认它这位麻烦的仆从办好事儿了没。
御阁库门前训斥的声音早已没了,柳静姝将陈衔清所说的东西一一记下后,等着她最后的话语。
每每问到陈衔清的目的,她总是拿俞暮南的事来岔开话题的,细细想来,就好想在刻意逃避什么。
她声音逐渐轻下来,带着一种不敢触及的慌,目光看向窗外:“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
子时,柳静姝在陈衔清的掩护下顺利带着那些卷宗离宫,负责接应的俞溱杨乔装成车夫等在宫门外的一个角落里。马车的轱辘声很快在夜色中响起。
俞川今夜没守在国宾馆外,手下人似乎有了暮遇的消息,他匆匆离开,与俞溱杨的马车恰好在一个街口错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俞溱杨甩下一鞭,马跑得更快了些,车轱辘掩盖了他的话:“或许就快要瞒不住了。”
寿宴不寿宴的对俞暮南来说根本不重要,以他现在的势力,没必要非在寿宴上对他们动手。只要找到暮遇,俞暮南随时都能发起对他们的杀戮。
可他们不是。他们是被以寿宴的名头邀请而来的,寿宴之后没有更多的理由停留,要彻底将俞暮南扳倒,就要在那之前。
马车内,池霁顺手给江挽楼剥了瓣橘子放到手上,挑开一条窗帘缝,见俞川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轻哼一声,手就要摁上自己笛子:“我这就叫人把暮遇那老东西带走。”
沈牧仪止住了他的动作,目光并未从卷宗中离开,他的视线巡视在字里行间,俞霖从前的少年形象逐渐被勾勒在他的脑海中。
“他们今夜必不会带走暮遇。”
此话一出,引来了车内三人回首,帷幕轻掀,俞溱杨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你如何笃定。”
“因为俞川他,贪心。”
街尾处有道贪婪的目光追随着俞川的身影,一直没入无尽的黑暗。那人衣衫破败得不成样子,浑身脏臭,与昔日的风光大相径庭。
他抹了把自己的脸,见手上黢黑一片,一副连自己也接受不了的模样,嫌弃地摘了片树叶擦手,直到擦出了血迹才停下。
他恨恨丢了叶子踩在脚下,死死盯着俞川离去的方向。
“老子这回肯定能翻身!狗日的!”
愤愤的声音并未在这条街上彰显出多大动静,只是恰好柳静姝不大放心地又掀开链子看了眼,依稀觉得那方向隐约有个声音。
朦胧月下,那影子伏在一个木箱之后,头发糟乱得像个疯子,动作粗鲁而又疯癫。她不自觉盯着这道身影蹙眉。
车内明显克制却又激烈的讨论还未停止,沈牧仪显然发现了她的走神。二满伏靠在他的膝头舔舐猫爪,锋利的指甲将他的衣衫勾出参差不齐的线头。
他轻唤了几声,见人还在走神,便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柳静姝指了指那方向,说:“我刚好像听见了那个人发出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连带着那个人的身形都觉得似曾相识。”
沈牧仪凑近她的脑袋往窗外看,空空荡荡的街上除了他们这辆马车的影子,再没有一个能移动的物体。
他不由得屏气凝神,耳廓微动,听到了那个影子快速移动的脚步声。不过并不朝他们而来,更像是……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沈牧仪放下了帘子,将柳静姝的脑袋拨正:“他朝反方向去了,明日叫曹荀秘密带人查查。”
说完他睨了眼池霁:“且不论俞川贪不贪心,他们刚找到点儿线索,你就将暮遇带走,你怎能保证他们不起疑?若叫俞川扑了个空,他便不会再摁着这消息,反而会急急告知俞暮南,好换个功劳。若令俞暮南起疑我们有你这样一个内应,那才是得不偿失。”
“可……”池霁还想再说什么,柳静姝冲他摇了摇头。
“如今暮遇于我们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距俞暮南的寿宴并没有太长时间了,一切布局皆尘埃落定,暮遇在不在我们手上,无非是一道无形阻碍俞暮南动手的屏障,但……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这道屏障了。”
池霁静了下来,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或许有可能让暮遇被救出去,浑身上下都觉得不畅快了起来。
他轻哼一声,别扭扭头:“你们想怎么做?”
“我已传书回遥安。芦国的军马不日就能赶到。”
“从遥安到渭城,再快都不能赶在那老东西的寿宴前到吧?!”
“擒贼先擒王。”柳静姝说,“芦国军马杀的是他手下的兵,而擒王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