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这个“们”字......
谢迟下意识地忽略了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原来最后补上的是自己与霍青墨吗?
饶是谢迟再强装淡定,也掩盖不了他勾起的嘴角,连带着那几点墨痕也瞬间可爱起来。
谢迟甚至凑近了些,在那米粒大小的地方细致地找寻自己和霍青墨的影子。
萧子显笑道:“小侯爷还是别靠那么近为好,新墨未干,若是沾在身上岂不是太可惜了?”
霍青墨赞同地点点头,
“是呀谢兄,你还是站远些吧。”
谢迟:“......”
谢迟气笑了,正要开口,身旁霍青墨清越的声音传来。
“我的画已经画好啦,接下来就请萧公子题诗吧。”
竹刻花鸟纹毛笔被递到萧子显眼前,他却没有接过。
许是离得过近,萧子显隐隐能闻到面前少年身上的香气,有点甜,但又不似花香那般腻人。
少年仰头看他,眼睛睁的圆圆的,澄澈明净,萧子显突然想起江南外祖家后院的那头小鹿。
这样的单纯的眼神,这样精湛的画工——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纨绔?
还是说,有不得已的缘由让他不得不伪装纨绔?
萧子显莫名有些心疼,看向霍青墨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霍青墨:“...萧大人?”
“霍公子此画乃“诗画合一”,画中已然有诗。此番功力,在下自惭形秽,若在下强行题诗也只能是画蛇添足,反而毁了原本非凡的意境,让此画落入俗套。”
谢迟乐了,“算萧大人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几句酸诗拿不上台面。既然如此,也没别的事了,青墨,我们走。”
霍青墨当然不会走,画虽作完,但长乐公主还没见到,剧情还未完成。
他有些心急,问了系统几遍得到的都是“正在路上”的答复。
不知道这庭院是有多大,长乐公主又是走的多慢,竟整整走了快一个小时都还没来。
他有心要等,却架不住谢迟接二连三催促,甚至抓了他的胳膊,竟是要将他直接拖走的趋势。
霍青墨大脑飞速运转,想要找到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恰在此时,方才一直沉默的永宁公主突然开口。
“哦?什么画竟能让京城第一才子萧公子赞叹不已,甚至自愧不如?”
她仍然笑得温柔,好似刚刚的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身侧的两个婢女上前,将案上画裱起,挂于堂前。
谢迟皱皱眉,却被霍青墨悄悄扯了扯袖子。
“谢兄,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是这是在人家的地盘,我们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我不想让谢兄因为我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神情很认真,圆圆的瞳孔里映着谢迟的身影。
谢迟愣了下,“好,好的。”
他是先帝长公主之子,当今圣上唯一的外甥,生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众人与他交接从来只想借他的势,逞自己的威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是否愿意让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号胡作非为,是否会因为他们的作为影响到谢迟自己。
谢迟习惯了众人的嘴脸,也向来不在意,许多事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然而对于霍青墨,他是第一次想要真正地帮助一个人,想要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永远地护着他。甚至,甚至想要让两人的名字永远捆在一起。
却没想到会被反过来保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真正为他着想。
谢迟只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心怦怦地像是要跳出体内,脑袋嗡嗡的,周遭的一切他都看不见,听不得。
他的所思所见所想,都聚在面前少年身上。
“你——”
他想要问问霍青墨为什么要这么做,全场明明数他身份最低微,所有人都在欺负他,为什么他还要反过来保护自己?
他心中有太多问题,恨不得一股脑地问出来,却又有些犹豫,万一霍青墨的回答他并不想要呢?
可他又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生平第一次,谢迟感到迷茫。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间还有事物是他不能凭借所谓高贵的身份轻易得来的。
一股难言的挫败在他的心头弥漫开来。
“既然如此,便请霍公子为吾等解释一番,也好叫吾等开开眼界。”
永宁趁谢迟明显走神,笑意盈盈地开口。她虽不知那个纨绔如何做得如此佳作,却也知道比作画本身更难的是对画作的解读。
雍国人尚画,除对画作本身有极高的要求外,对于画的解读也是
任何一幅画都能有无数种解读的方式,稍有不慎便能被人抓到把柄。即便是最顶级的画师,也不敢保证自己对于笔下画作的解释是否符合人意。更何况是霍青墨?
便是鸡蛋里挑骨头,永宁都能给眼前这幅画挑出错来,更何况——他的错误还如此明显。
永宁余光瞟到霍青墨瞬间苍白的脸色,笑意更甚。
画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如果解释不通,这幅画照样是一张废纸,甚至霍青墨还会背上舞弊的罪名。
【宿主,别害怕,我再用积分给你兑换一个“能言善辩”的技能——】
【谢谢你,系统,可是不用啦。】
霍青墨的想法很简单,系统赚积分也不容易,还要攒下钱买味觉呢,不能总是为了他浪费。
并且——虽然作画使用到了技能,但总体还是按照霍青墨心中所想完成。
虽不说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基本的解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点点头,上前一步。
“这幅画是我依照今日之景所做......”
声音清润,初时微微有些发颤,不多时便已流畅起来,不紧不慢,缓缓道来。
众人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沉浸在霍青墨描绘的图景之中。
萧子显也不例外,没有人能知道他内心到底有多震惊,又有多惊喜。
往日参加的各种诗集文会,五湖四海的学士大儒,竟都没有今日霍青墨带给他的震撼更大。
比起旁人,霍青墨的语言算不得深刻,甚至带着些俗气。
但伴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平淡也变为有趣,俗气也化作雅致,仿佛他本人就带着一种画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萧子显看呆了,直到声音停止,还没能缓过神。
失神的不止他一人,鸦雀无声的会场便是最好证明。
直到谢迟上前,立于霍青墨身侧,他环视一周,与他对视的人纷纷低下头去。
谢迟满意地点点头,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公主,方才青墨的解释你可听了明白?”
“若是没什么事,我们便先行告辞。”
“且慢。”
永宁不急不慢地开口:“霍公子方才解释固然不错,只是本宫还有几处疑惑,烦请公子为本宫解答。”
素白的手指指向浓墨间的缕缕留白。
永宁带了笑,“本宫先前所言是要霍公子以今日所见之景作画,方才霍公子也有提到。”
“那么此处——”染着红丹蔻的指尖点在纸面上。
“日光四散——诸位且看,今日可有日光?”
众人随着永宁所指向外看去,却见浓云密布,雾气弥漫,竟是隐隐要下雨的趋势,更别提什么日光。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谁都知道永宁是在有意为难,可她提出的理由却无法辩驳。
谢迟不耐烦地开口:“这会儿没有日光并不意味着方才没有。怎么,公主的意思是作画不耗费时间的吗?”
“还是说,公主有证据能够证明作画之时也没有日光?”
“的确如此。”
众人议论纷纷,或许是因为真心欣赏霍青墨所做,或许是为了附和谢小侯爷,又或许是源于心里那丝说不明道不白的情绪——不想看到少年露出挫败的神情。
一时间,竟有半数都赞同谢迟的说辞。
永宁却依旧淡定,便连脸上的笑容都未改变分毫。
好似早有准备。
她挥手叫来两个婢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两人便袅袅婷婷地出了门。
众人不解,永宁但笑不语。
不多时,两个婢女回来,身后跟了几个家奴,抬了整整四个大木箱前来。
及定,木箱落地,竟是满满四箱宣纸。
永宁心情甚好:“诸位皆是爱喜好风雅,惊才绝艳之辈,对于笔墨纸砚一类,必是十分精通。”
“那便请诸位上前一观。”
众人上前,却也看不出什么。
“公主何必故弄玄虚,吞吞吐吐出什么谜题?遮遮掩掩,岂是皇室风范?”
在场众人,也只有谢迟一人能以“皇室风范”为由指责公主。
永宁:“......”
谢迟好似一条失了锁链的疯犬,无人可管,无人可劝。永宁表面镇定,实则指甲早已深深嵌进手心。
她只当做没有听到,转头看向萧子显。
“萧大人,不若便由你来评鉴一下这些宣纸。”
萧子显点点头:“这些宣纸做工皆较为粗糙,纸张泛黄,偏薄,泛潮较为严重,因而整体偏软。”
“若非藏于密室或是遇上梅雨时节,是万不会潮到如此地步。”
永宁抚掌,“萧大人真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子。”
“这些宣纸,均是今日街边小贩所售。”
“若不是今日长期的阴云蔽日,又岂能受潮到如此程度?”
“便是有一刻日光,也万不会到如此地步。”
众人哗然,永宁看向霍青墨,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
“霍公子,这幅画,你终究还是画错了。”
“何不再等一柱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