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出落得十分标致的姑娘从后侧走到了众人的前头,规规矩矩地对人群行了行礼,再互相笑了笑,对对手再行一礼节后,便在昏黄的灯光下,款步站定各自的四仙桌前。
现在仅需那男人一声铜锣响,两个姑娘就会极快捏起五彩丝线,就着小灯,把线依次穿过那立在藕上的七根银针孔。
人群的骚响渐渐熄了下去,人们同两位姑娘一起,焦灼地等待赛巧开始的号令。
“咚——”
铜锣的声浪震过场上站着的一地人,激荡至他们头顶上茂密的绿叶与灯笼,奔进了两侧的楼阁内,钓出了好些个往下张望的脑袋。
四仙桌前,两个姑娘得了令,即刻将腰弯了下去,摸到丝线抓在细长的两指间,眼睛便盯到了银针上。
皎洁的月光恰好落在这片土地上,与灯火交织,覆在姑娘的脸庞上,但于她们而言,这光到底是太过晦暗了些,阻慢了她们穿针引线的速度。
四周除了风在不懂事地飘着跑着,再没其他声响的。
所幸巨大的死寂笼在这处不过十来句话的功夫,赛场上就已决出了胜者。
两个姑娘以及在场的人们都卸了压迫,输巧者懊恼地放了已穿过五根针的线,到后头去取出自己备好的礼物,笑脸盈盈地递过去,传到了胜巧者手中。
下场时,两位姑娘说说笑笑地,差了两个针孔的姑娘正向捧着一个手绣香囊的姑娘讨教穿针的要领呢。
而被留在场上的男子,已有一些眼睛被那两个姑娘狠狠吸引了过去,便犹豫着弃了自己早早占到的好位置,跟到那两个姑娘身边去羞着脸搭话了。
风姰向贺归林感叹那两位姑娘女红的厉害,愈发期待下一场的比试了。
贺归林托起自己腰间的那个香囊,开口道:“你的女红也不差。”
低头看去,这是上回赶集时,风姰给贺归林带的香囊。
这香囊在某一日裂了个口子,风姰三两下的功夫就给它修补好了,顺带给贺归林绣下了一个极小的风的形状。那朵风藏在角落里,却没想到很快便被香囊的主人发现了。
得了夸奖,风姰像个孩童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直看着贺归林的眼睛也有了闪躲。
贺归林刚想说话,那边的锣声又响了。
这一回,是方才胜出的姑娘与勿忘围上的一个女儿比试。
这赛巧,还是回合制的。
几场比拼下来,场上的姑娘换了几波,百姓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有姑娘在后边站着时就瞧见了突出站在人群里的贺归林,胜出后更是直勾勾地把眼睛放在了贺归林的脸上,渴望靠自己出彩的穿针引线赢得他的一次注目。
风姰比贺归林更先把目光对上了那些姑娘的,而后顺着姑娘的视线看回到自己身边的人。
夜里的灯笼光要么偏暖黄,要么是橙红,披在贺归林的脸上,衬得他白里透红。他那双黑色眸子此刻是清明,还总有春水潋滟,落在那挺直的鼻子两侧,让人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的。
今日的他特穿了那件月白锦袍,恰好是他此行带得最雅正的衣裳,正正好配风姰今日那一身天青色褙子。而这月光不偏不倚全洒在他身上,明暗交叠在他的身子。他爬山爬了这好几个月,身形早强健起来了,套在这布料下,终于褪下了先前给人的弱不禁风感。
的确是有一个光站着就能让姑娘自觉地将世间所有美好幻想都套到他身上的样子。
风姰的不自信又来了。
她看过场上姑娘落落大方的模样,心底便开始否定站在贺归林身边的自己。
她没作声,面上一切如常地看着姑娘们的比试,她的手却一点一点要从贺归林的掌间滑出。
但被握得更紧。
男子甚至变换了个动作,把自己的十指与她的十指相互穿插,彼此牢牢地纠缠着。
风姰在这时对上贺归林的双眸,他的眉头微蹙,嗓音里起了略微的不悦:“此处人多,松了手,若是走散了我该如何寻你?”
“风姰,不要离我太远。”贺归林一面说着,一面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一向擅长捕捉旁人心情变化的风姰此时此刻才愿意看清眼前这一双看向她时总是明朗、柔和且坚定的黑色眼睛。
她们身后的人偶尔推搡,不会让任何人摔倒,但足以让人觉着人潮的汹涌。
先前在都市,置身来往的人群,她时常被挤得踉跄。简简离开后,这还是头一次,又有人在熙来攘往里不肯放开她的手。
风吹得她眼睛有些涩,热热地就在眼底盈了一片薄薄的水气。
贺归林的拇指轻轻擦向她眼睛下的卧蚕,话说回到了适才他们聊的话题上:“风姰,你这双手倒是怪得很,穿针引线如此细小的活都能做得出色,怎的我刚识得你时,你连头都不会梳?”
这样的矛盾就如同你的性子,分明是在一大家子的呵护下长大的,分明应当如文邈那般大方,可为何在触碰到我的心意时总这样退缩?
“我在铜镜里看不见自己脑后的头发,因而总学不会。但针线可以被我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呀。”风姰一笑,眉毛和眼睛都如春风般和煦地弯了起来。
她没听懂贺归林话中有话,更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的针线活是从奶奶那处学来的,奶奶也如她一般,使得一手好针线,却只会扎一个简单的高马尾。妈妈倒是做发型的一把好手,只是她从来无法从妈妈那学来这一手艺。
与贺归林静静地看着彼此的眼睛,风姰的手在这时用力地回握,贪恋地感受着贺归林手心的温度。
他的手尽管在盛夏,也是凉的。
这样倒正好,不会使他们相贴的手心滑腻腻地出了汗。
场上的姑娘自始至终都没与贺归林对上过眼睛,男子将自己的袖子拉起了些许,姑娘们便看见他与身边那位姑娘相牵着的手。她们便明了这样幽深的黑眸子能迷雾尽散、能盛满秋水,原是因着他身边站了那位姑娘。
比试场上的姑娘们挑挑眉,自觉那对人儿确乎是郎才女貌的一双人,便收回了看向贺归林的目光,将眼睛掠过在场旁的男子后,就专心于自己的事了。
一回又一回的线起线落,赛巧的姑娘们早抛掉了家里所说的要借此来挑挑如意郎君,而只顾着与其她姑娘交换彼此的女红技巧了。
待到那管事男人家中的大姑娘上场时,已是今年赛巧的最后一回了。
这大姑娘的确是出水芙蓉,明月清风一般吹到了人们的眼前。
她的对手是才刚赢过十来个回合的姑娘,而她在铜锣声响后,几乎五句话的功夫不到,便把线都穿过了七孔针,拿下了最后的胜利。
人们这才明白这富人家为何要将大姑娘留到最后才堪堪出场,有了前面那姑娘一回又一回的胜出,现下大姑娘赢过她,这才更显出她的厉害来了。
在围观的人们忍不住欢呼叫好,大姑娘已接过了输巧姑娘的礼物,二人一块下场了。
有小厮来将铜锣一类物件搬回,男人则再说了些吉祥话,今夜这赛巧便结束了。
人群四处散去,贺归林问风姰想去何处。
“有余,你可想回客栈?或是再走走?”
“我听你的。可站累了?”
风姰摇摇脑袋,带着不安提议道:“不如再走走?夜里的市集该是很热闹的。”
贺归林没有任何犹疑,应下了她的建议。
风姰四下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里找不见文邈与啸也的身影。
贺归林晃了晃她的手:“他们或许也随着人群走了,我们晚些时候回客栈总能见到他们的。”
他这话在理,风姰便安心同他走起路来。
市集果真是正热闹着。
许多摊子摆着不曾卖完的乞巧果和乞巧糕饼,还有许多精美独特的银针摆着,不少材质不同的丝线也铺开在各个摊子里。更有许多姑娘支了一个小摊子,在等过路的百姓看中她们亲手缝制和绣出的配饰和孩子玩具。
一排开来的摊子上贩卖的,皆是应景的乞巧节物件。
风姰摸起几个香囊看了看,触了触那精细的走线,接着就放回了。
贺归林问过了价,便想买下风姰方才特意给他看过的那一个。但被风姰拦了拦,拉着他走开了。
“阿姰,我身上也有银两,买一个香囊给你是够用的。”
风姰并不在意地笑笑,说道:“我只是欢喜瞧瞧,我对这些装饰的物件并没什么欲求。”
说罢,她瞪圆了眼睛,指一指前方,回眸对贺归林欣喜地说道:“有余,前边聚了好些人,定是有好玩的,我们快去看看!”
她的眸子满是欢愉,没有掩着一丝一毫的不自在。贺归林这才放心把那香囊抛到了脑后,跟着风姰往前方人堆里跑。
原是一个冰酥酪的小摊前排起长龙,摊主正应接不暇地盛起一碗又一碗冰酥酪给客官送去。
摊主快步走着,带起碗中酥酪的抖动。这一碗奶白色的平整圆面上,放有一圈红豆点缀其间,略微陷入其里,瞧起来很是可口美味。
风姰踮脚望了望那些坐着的人们身前的碗,不自觉就吞了吞口水。
“我们喝一碗冰酥酪?”
这一回,风姰再没扭捏地笑道:“好!”
两人便到了排队的人里头,在闲谈中消磨了时间。
然而,将要到他们时,摊主对他们挥了挥手,抱歉道:“冰酥酪卖完啦,各位请回吧!实在对不住,让各位等了这样久,我们明晚见吧。”
好多声哀叹从她二人身后传来,接着便是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贺归林不死心地到摊子处,看见了摊主身边那盛放冰块与酥酪的三个大桶尽空后,才遗憾地看向风姰:“我们再去找找其他的摊子可好?”
风姰耷拉着肩膀,叹过一口气后,扭头对贺归林笑了笑:“无妨。有余,我们去看看别的吧。”
两人便无目的地走着,上了一间茶楼,到了那露天的楼阁,并排跪坐着,抬头恰好收入整片夜空。
小二上了茶水和糕饼,贺归林借口解手而下了楼。
风姰给二人的茶杯里倒好茶,托着自己的脸颊望月,偶尔听一听别桌的人们在谈些什么。
浮云遮住月亮再移开,风姰疑心起贺归林怎的去了这般久,开始频频回头看向梯子处。
几次人头的出现,几次她的笑扬起又落下,她终的等回了贺归林。
贺归林弯腰过了那横梁,嘴唇微张略喘着气,嘴角擒着浅淡的笑意,在往她这边来。
风姰的眸子被他手上端着的东西吸引,是两个碗。
木碗被放到她眼前的矮炕桌,里头的冰酥酪正起着轻微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