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皆散了,怀兰仍同宋至清在禾坪处坐着。
娘俩靠得很近,说话前,宋至清把四周都看了个遍:“娘,那个太子何时离开?我实在不想看见姰姐姐同他一处。”
怀兰看了看自己的孩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娘让你去获得风姰的欢心,你倒好,把自己赔了进去。我看你早忘了娘嘱咐过你什么了。”
宋至清略略蹙眉:“娘,我们不该这般待姰姐姐,她待你我都不差。”
“我们怎的待她了?你忘了你爹和两个兄长都怎么死的了?娘只是让你跟着风姰复仇,接着与她成亲,这不也是她所乐意的吗?你还说上娘的错了。”
“我对她好,又不是为了她的权。”
“娘辛苦把你拉扯这么大,就不能圆娘的一件心愿?娘也不过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出息,登上那人上人的位子,你怎的不理解娘?”
自知说服不了怀兰,宋至清找了个由头就溜走了。
怀兰抿紧唇看向往风姰卧房跑的宋至清,气得捶了捶自己的大腿。
凉风吹过,她开始悔恨早知从前就不该总把风姰和小清抱到一处玩着。小清若陷在男女之情里,只怕得被风姰牵着鼻子跑,天知道她要孩子当国君的愿景还能否实现?
宋至清却不知他与风姰的情感是自家娘亲一手安排,只一溜烟到了风姰卧房门前,满心欢喜地敲响了门。
里头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宋至清一听便知是风姰。
于是,他从怀里取出那用帕子裹好的馅饼,捧在手心里,等着那扇门的打开。
将门开了,风姰嘴角就上扬起来,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捏得尖细:“阿清,这么晚还不睡吗?”
话出了口,风姰心里头的小人将眉头紧拧,疑惑自己怎么成了21世纪所说的“夹子音”。
“姐姐,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馅饼,”宋至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姐姐,你也知我手头紧,因而就没给大家分,才在这大晚上来寻你。”
“好呀,那你快进来。”
宋至清随着风姰跨过门槛,身子猛然一颤,下意识地往书案处看去,与贺归林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也在……林公子,你可要吃?”
一步步靠近心里认定的瘟神,宋至清小心翼翼地递过手中的点心。
贺归林斜眼一瞥,内心又斥骂自己的肚量被这男子比了下去。
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宋至清见贺归林没反应,也不好先把手收回,就呆站着。
风姰正预备上前替宋至清解围,书案前坐着的贺归林就扯出了一抹让屋中另两人都毛骨悚然的笑,接着他捏起一块小的馅饼送入了嘴角。
约莫是因着口中在嚼着东西,贺归林的话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重,还有卡顿:“多谢啊,宋、公、子。是很美味,怪不得阿姰喜欢。”
宋至清的动作也没了流畅,一停一停地点着头。
他没再敢与贺归林搭话,而是扭头与风姰到了另一处的矮木几前盘腿而坐,将帕子摊开在案上,拿起一块往风姰嘴里递。
这动作实在亲密,风姰想用手接过,但嘴巴自己却开合,脖子也略略往前伸,上下两排白齿也有自己的行动能力,小家碧玉地咬下了一点,在嘴里翻滚,反复品味,而后才依依不舍地下咽。
“姐姐,还是从前的味道吧?我今早到了城里,遇上了我娘她们,马不停蹄就赶去我们常去的那家饼店买了这几块,幸而路途颠簸也没碎。”
“嗯,是孩子时候的味道。”
“姐姐,再吃点。”
但凡宋至清的手往风姰嘴唇靠了,风姰的嘴、脖子、牙齿、舌头都串通好了似的站在了宋至清那边,他们几来几往好些个回合,那块小小的馅饼总算是全被吃完。
风姰正将头微垂,嘴里细细嚼着,宋至清偏头注视着她的侧颜,把手贴上她的嘴角,用拇指轻轻抹去那些碎屑。
把头抬起向着宋至清,风姰的脸颊也彻底背叛了她,自己打上了两团胭脂般的红晕。
“你们,慢用!我先睡了。”
那边的两人同时望向说话的贺归林,被冷落一边的男子脸色难看得很,十指紧捏成拳,把自己的身子往床上一摔就背过身去,再没有了声响。
“姐姐,你不同文姐姐一块睡吗?”宋至清凑近风姰的耳朵,很小声地问道。
“作戏得作逼真,不然他该起疑了。”
尽管对风姰与旁的男子同床还有些不满,但宋至清也知复仇对他们满屋子的人来说意义之重大,就没再把话说下去。
草草了结了与风姰的闲谈,宋至清往卧房回了。
送宋至清到了房门处,他走远去,门被轻合,风姰才松了紧绷的身子,扶着门微微喘气。
这与官配男主的情感连接竟还会随着他二人相处时长增加而变深的,内心与身体的抗争实在太累人。
风姰晃了晃脑袋,拖着步子去灭了屋内的各盏蜡烛,在床头烛光的照明下,她脱了鞋子,过了侧躺的贺归林,到里边躺着了。
男子应当已经睡熟,面色算平静,一头墨发散在其背后,有几缕头发滑到了胸前。
他的脸上有水光闪烁。
轻手轻脚进了被裘内,风姰侧过身与贺归林相对。
触及他鼻梁与脸颊上那两道从眼角流出的水痕,姑娘心中一紧。
贺归林也不知为何在听见风姰过来的脚步声时自己要装睡,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那两行不争气的泪。
身上的被裘略微地被牵动,而后,他的脸上传来了枕边那姑娘指尖的温度。
他的身子总是冷冷的,风姰的手却暖得很。
那一丝丝的暖意在他的脸庞上顺着泪水在挪,似乎隔着一块薄薄的布或纱,可他能在心内很清晰地描摹出风姰是几根手指在替他揩泪,也能贪婪地将若有若无的温暖通通收进心底私藏。
前几日对上的是小东家,贺归林总觉能争上一争,甚而觉着自己胜算极大。但不知为何,今日与宋至清对上,他没来由地失了底气。耳边好像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他不能同宋至清争抢风姰。
他把身子转了一个圈,也没找出声音的来源。
今夜,在方才,他目睹宋至清与风姰的亲热,他竟然不是恼火,反而是以为自己可悲可笑。
于是,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原来是发源自他的内心。是他在对自己说,风姰本就该和宋至清在一块;是他自己也认为宋至清才是风姰的良配。
贺归林珍视的东西实际上很少,从前的珍视是阿娘,后来阿娘死在宫中。大些时候到了楚国,带着的阿娘的遗物,被林有余抢了去,再找不见了。
现在,他珍视的风姰,似乎也要离开他。
在床上侧躺,实际上这个睡姿让他的左边肩头不太舒适。他更是不解,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像那流水,是会被全天下人喜欢的。而他,一个蜉蝣一般的人物,心里还总带着偏执和黑暗,看来是不该有奢求爱的资格。
脑海里风起云涌地翻腾出很多想法,来自于贺归林内心的深渊,一一伸出手来,把他不断往下扯、往下扯。
他莫名就哭了。
把贺归林脸上的泪渍都擦净,风姰又给他掖好被子,才自己躺下了。
南边的天实则已经很热了,夜里也不太消减燥热的。但风姰想,或许把被子盖严实了,贺归林会多一些安全感,就能将让他落泪的噩梦消散,睡个好觉。
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平缓,贺归林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风姰侧躺对着他,睡颜恬淡,杏眼轻闭,长又密的睫毛似乎软软地搭在了下眼睑。她的手缩在耳下垫着,充当多了一层的枕头。她面色本就白而红润,晦暗的烛光摇曳在她脸上,更让她的面容落入旁人眼里时能给予旁人安宁的能力。
爱。
贺归林第二回想用这一文字。
上一回的已随阿娘长眠地下,这一回的或许也只能永埋他心底。
转了个身,空洞地注视着帐幔的顶儿,贺归林的双耳就兜住了两汪小小的眼泪湖泊。
在昏沉沉的脑袋主使下,贺归林总算睡去。
第二日晨起,风姰已在铜镜前摆弄着头发。
风姰的手抓手术刀时是快且无错的,因而也不能说她的双手笨。从前不会给自己做发型,大概是因着小时就没人教过她,她也一心扑在学习上而懒怠于去学的。
现下碰上贺归林这一良师,她倒也可以把发髻盘得不差。
早在几日前,她就已无须贺归林的帮手而能自己盘好发了。
将一个簪子插在发间,风姰起身,与床边坐着的贺归林四目相对。
贺归林的桃花眼没精神似的耷拉着,那一对黑色的瞳孔里盛着悲凉。
他方才一直瞧着风姰做发髻,这会儿倒把目光移开了。
风姰到贺归林身边坐了,关切地问道:“有余,昨夜可是没睡好?”
贺归林低头看着地上那块木头,摇了摇脑袋。
“是身子不适?”贺归林额上绑着抹额,风姰就把手背贴上了他的脖颈,“这也不曾发热,可你似乎没什么精神。”
“无事,我们下去用早饭吧。”
贺归林握住风姰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身边。
他走到了房门口,回头却见风姰仍在床上直直地看着他。他便再示意后,才开了房门。
往屋门口走的时候,风姰一直在盘算着昨日与贺归林的相处,试图找寻他低落的缘由,但到底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想替贺归林解忧,但也不好强迫他说心事,只好在从他身边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归林淡淡地扯了个笑,把房门关了,就同风姰下去了。
“殿下!风姑娘!”
身后传来啸也那浸了欢快的声音,他二人回头,见啸也正咧嘴笑着往他们这跑来。
啸也站住了脚,嘴巴就不停地同风姰和贺归林说着话。短短的一段下楼路,他倒能说出十来个不同的话头来。
贺归林偏头看着啸也,忽觉自己也并非一无所有。起码他珍视的啸也还没被人抢去的,而且看啸也那模样,像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的。
虽说啸也与他,不是那伯牙子期般的知音之挚友,可他们也早像了那血浓于水的手足兄弟。
听完啸也讲说他昨夜梦里一口吃下十个大肉包子,贺归林拍了拍他的脑袋,嘴边总算漾开一抹笑:“傻小子。梦里吃的,现在可还记得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