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当年。
悲剧,大概是从游时曲告诉宋今人她爱上了昴千秋开始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宋今人自是惊骇不已,而且立刻表示反对。
事实上,那时候,她对于昴千秋还是颇有好感的,即使身属魔族,但是昴千秋率性坦荡,恩怨分明,和宋今人非常对脾气。
当然,彼时的她,根本不知道昴千秋是魔族护法,只以为这是一个被魔军抛弃的可怜小魔。
然而,有好感是一回事,这个魔女要和自己的好姐妹结为道侣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一种名为直觉的东西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令她幡然觉悟!
于是,她对这个魔族“好友”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她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俩救下昴千秋,是不是也是魔族设好的一个阴谋?
想想,此当人魔交战之际,这个人为什么恰恰好出现在她们面前呢?仅仅是巧合吗?
时曲又为什么会爱上她?这里面难道没有就没有不可告人的预谋?
而且,她断定,昴千秋根本不爱时曲,谁都知道,道魔双修,修士的道根必毁,必然堕入魔境,时曲要是和她在一起,岂不是也要成为人人喊打的魔修?
如果昴千秋真的爱她,就不可能让她承受这样的灾厄!
偏偏游时曲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中了邪一样,根本听不得她的劝告。
然而很快,宋今人心中的预感就应验了。
昴千秋主动暴露了她魔族护法的身份,并且承认了自己的接近带着故意的意味,也算是肯定了宋今人之前的猜疑。
那么她是怎么坦白的呢?
这个人嚣张至极的女人,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正道大营,面见了当时三门领战首脑,幽华显圣大娣子元撼城以及包括宋今人在内的所有领袖集团。
以一人面对千军万马的姿态,就这么把自己的老底掉了个底朝天。
她为什么这么大胆?
因为她是代表魔族前来和谈的。
当时的情况是:战事已经陷入十分焦灼的境地,魔族死伤惨重,正道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隐约的共识:再打下去,必是一场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浩劫。
输赢本质没什么意义,如果可以避免生灵涂炭,那么握手言和当然是好的。
既然双方都无法承担战败的后果,那么不如合作吧。
魔族五帝之中已有三人主和,现在,只要再说动大帝班布,撤下战区魔兵,那么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凡、道、魔三方都不用再经受战争的摧残。
毕竟这场大战,魔族也是被鼓动的一方,真正的主谋是北地魔修。
因此,人魔两派不该继续残杀下去,而应协力将这些魔修绳之以法,没有了这些其心可诛的魔修在身边吹耳旁风,魔帝班布自然也不得不罢手。
昴千秋巧舌如簧,竟真说动了元撼城为首的首脑集团,由此,主和的声音越来越高,然而宋今人,却坚决主战。
她不相信昴千秋,她也信不过已经杀害她诸多姐妹的魔族,她更信不过那个刚愎自用的魔帝班布,她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这是一个骗局。
然而,几乎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她的这个立场,不仅让魔人对她恨之入骨,就连正道人士,也开始对她口诛笔伐。
和平结束战争不好么?不用受伤死人不好么?大家为了拯救苍生来到这里,可没有一个人真的想死啊,宋今人,你自己嗜杀成性,难道还要把所有人拖下水吗?
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可想而知,宋今人面临是什么境况,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骂名。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后来证明,宋今人的担忧是对的。
昴千秋果然在行拖延之计!
在正道着手讲和,将矛头指向魔修的时候,班布成功召集了百万恶灵,堕地炼狱重现人间,而这一次,修士们再也没有了还手之力,之后……之后的事便恍如一场梦境,宋今人从这个噩梦中醒来,便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昴千秋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
“她骗了我,骗了时曲,害死那么多同门,如果不是她,时曲不会死,我的孩子也不会死,与真不会弃我而去,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师姐,你们却异想天开,居然想要同她合作,难道二十年前那场教训,竟还不够大?难道我们的姐妹,还死得不够多吗?”
安棠急急起身:“今人,你冷静一下!”
宋今人又如何冷静!
害死自己诸多姐妹,又令她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就在自己身边,自己非但不能手刃仇敌,反而要同她合作,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二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宋今人语气已见哽咽,“当时,我就该先杀了昴千秋,时曲因此恨我也好,要杀我也好,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我只怪我一时心慈手软……”
“今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我们占据上风,不是当年被动的局面,昴千秋绝没有机会耍心思,”安棠深深看她一眼,“而且,而且我们也并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你知道,魔修的行为诡秘难寻,又有人主从中搅弄浑水,太平会在明,她们在暗,我们不是她们的对手啊。而昴千秋多年受她们的供奉,知道她们的很多秘密,了解她们的踪迹,如果要在短期内粉碎魔修阴谋,就非要她的助力不可。”
“我们已经查明,魔修近期异动越来越强烈,她们很可能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这或许会带来又一次的人魔大战,今人,你想想,这才二十年啊,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要人间怎么去承受又一次的浩劫呢?”
宋今人心中擂鼓般一动,抬眼往空中去望去,眼神一片死寂,她身体晃了晃,而后无力地瘫坐了下来。
“今人,我知道这是在难为你,这二十年,你实在是受苦了!”
安棠深深叹了口气,而后低下了头。
那一场人魔恶战,安棠其实印象并不深,因为在赶赴西北不到一个月后,她差一点一语成谶,把命送在那里。
重伤之后,她被送回后方疗养,因此逃过一劫,关于战争的一些细节,是后来她在和师姐妹谈论之中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
其实,游时曲,她接近昴千秋并不单纯,就像昴千秋接近她并不单纯一样。
她是带着任务接近昴千秋的,这个任务就是监视魔族的举动,“监视”,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这里面未必没有促成和平的意思。
显圣虽未明示,这个意向应该是有的,所以当宋今人决议主战的时候,她面对的是包括在后方坐镇的三门显圣在内的所有圣师的压力,这丫头,其实是把自己放入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当中,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
昴千秋当然想她死,想她死的,可不止昴千秋一个。
即使后来证明她是对的,宋今人也得罪太多人了,她能安然活到到现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那个爱她彻骨的道侣,想到这里,安棠不由得流露出深深的羡慕,同时也为东天祭司而感到忧虑,宋今人如今这样反应,说明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耿直的性子,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祸端。
哎!她的这个师妹,迟早还是会因为这个性子吃亏的,但是安棠却没办法劝解,亦不能高高在上地否定她。
不过想想,宋今人着实也有些可怜。
当年,她的主张得不到道门的支持,反对也无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道陷入覆灭的绝境,自己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不怨吗?肯定是有的。
试想一下,如果她是宋今人,遭到这样的质疑,落到这种无力的境地,她也委屈,她也愤慨,冯与真的离开,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尤其看到宋今人如今应激的样子,她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宋今人那时头也不回地追去穹台,固然是为了冯与真,但她全然无视沈泉林的威令拦截,谁又能否认那里面没有赌气的成分呢?
论感情,她不想逼迫宋今人,可现在的情况不容她退缩啊,无论她有多么同情宋今人,无论这对宋今人来说有多么地残酷,她们都必须以道义为先,因为这是她们作为天鼎门人,作为一个修士的责任。
“师姐,”还没等安棠斟酌好说辞,宋今人先开口,“我想清楚了。”
安棠心里有一瞬间的紧张,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
“我会照师姐说的去做。”
安棠放下了紧绷的肩膀,露出欣慰的笑:“今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长大了。”
“师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又怎么能以一己之私而不顾苍生大局呢?而且,”宋今人握了握拳:“昴千秋已然成了我的一个心魔,二十年,我已经躲得够久了,我厌倦了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如今是时候出来做个了断了!”
“好!”安棠忍不住拍了一下石桌,“这才是我认识的宋今人!”
她赶紧将两只已经空了许久的酒碗倒满,向她一递:“今人师妹,我佩服你,为你这句话,我一定要敬你一杯!”
宋今人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抬起酒碗照前一碰,两人仰脖就干,像是要把所有的愁绪都随着这酒吞入肚中,一并消解。
——
阿宝呼哧呼哧地把装满衣服的木盆往地上一顿,抬起手臂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赶紧麻利地掏出衣服,拧干水分,抻平褶皱,哗哗甩上晾衣绳。
一盆衣服也就十来件,很快晾完了,可还是把她累得叉着腰气喘如牛。
“阿宝!”宗漫从后厨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做好的糕点,“快过来!”她隔着院子呼唤。
阿宝全身的疲意被这句话一吹而散,整个人立刻蹦起来,一步一跳地迎了上去:“漫儿姐姐!”
“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宗漫任由她牵着自己的长袖,引她走到廊下。
“我洗衣服啦!呼,好累——”
说着,一屁股在竹席上坐了下来。
头顶的出檐阻挡了一部分午后的阳光,比庭院阴凉多了,风一吹,格外舒适。
“你等着。”宗漫把糕点放在长廊地板的矮几上,去屋里拿了一块手帕,出来的时候,阿宝已经忍不住拾起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好不好吃?”她蹲在她面前,温柔地用帕子擦去阿宝额头上的细汗。
“嗯!”
“再喝杯花茶吧,瞧你一脑门汗。”宗漫把茶杯递过去,宠溺地对着她笑。
两人隔着矮几坐着,身下垫着一方竹席,冰冰凉凉的很舒服,阿宝满满喝了一口花茶,浑身爽快地打了一个激灵。
“啊——”,她惬意地发了一声叹,双手后撑仰望着头顶的风铃,两条腿伸出走廊不住打晃。
补充了一点能量,阿宝体力才恢复过来,宗漫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又望向院中的晾衣架,一副很新奇的样子:
“阿宝,你真的会洗衣服啊?”看样子洗的还不少,这孩子是不是太勤快了些。
“是啊!”阿宝颇为自豪:“在家里都是我洗衣服的!”
她转过身子,对着宗漫笑笑:“漫儿姐姐的衣服我也洗了哦。”
“你……”宗漫大窘,转眼望去,刚才还没注意,这下一看,果然有自己昨晚换下来的内衣亵裤和外衫!
一抹红霞在她脸上飞起,碍于年长于对方的自傲,她只好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阿宝,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就好。”
宗漫这句话暗示自己以后会常住宝庐峰,当然,这是师母卞贞的意思,宋今人师徒二人初返天鼎,很多琐事不及处理,需要一个帮手,况且她和阿宝年纪相仿,两个人正好作伴。
阿宝并没有听出这么多,只是问:“为什么?漫儿姐姐给我做好吃的,我给你洗衣服不好吗?”
宗漫看着她天真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回答什么。
“不是不好……”宗漫边想边说:“大概是不习惯,是我的问题。”
“哦……”阿宝有些失落,继而又问:“那我该帮你做些什么呢?我做的饭没有姐姐做的好吃……”
宗漫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噗嗤一笑,忍不住探过身子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阿宝,我给你做饭是应该的,是奉行师命,你不用想着回报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不做,你会不会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