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亭中,凉风飕飕。
闻笺不动声色抽回袖子,挪开二人距离:“为师方才感应到股强大魔息,怕是魔族来犯。”
手心落空,陌归尘又旁若无人似的,踩着小碎步,悄咪咪挨去闻笺身后:“魔族?”
红影这次没靠太近,只微微侧下身,隔着半公分间距,佯装枕在自家师尊肩背取暖:“有师尊在,哪怕是魔界左护法那老不死的玩意儿来了,也得丧命师尊手下,二掌门你说是吧?”
二竹弋:“……”能说不是吗?
徒弟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闻笺双眼,他无奈转身,把站没站姿的徒弟扶直,嘱咐:“总之你万事小心。”
陌归尘轻唔一声,含糊带过,生怕闻笺继续魔族话题,连忙指着棋盘转移视线,若有所求喊了声:“师尊。”
闻笺顺着徒弟手指方向瞧去,耳畔又是徒弟小羊咩咩叫似的撒娇,恍惚被人拉回多年前,徒弟总与他耍赖的日子。
那时的小徒弟也跟小羊羔一般,软绵绵扎在他怀里,欢天喜地叫喊“有师尊在,我就永远不会输”。
闻笺淡笑,接过棋子:“嗯,带你赢回来。”
被忽视许久的二竹弋:“……”随后便见闻笺坐到陌归尘原先的位置。
而自家殿下是半点也不恼,转手从旁边搬来个小凳子,就这么紧挨自家师尊坐下。
这幕直把对面的二竹弋震惊得目瞪口呆,我行我素,大杀四方的无极魔尊,竟也有如此乖巧可人,安静温顺的时候。
那种下意识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承认。
自己貌似有些嫉妒。
不知多时,二竹弋桌下的小腿挨了结实的一脚,敛神侧头,便见对面红衣青年笑眯眯托腮:“二掌门,到你了。”
这几局下来,二竹弋简直被血虐,佩服得五体投地,闻笺此人,当真样样出挑,冠绝天下。
二竹弋举棋不定,讪笑抹抹虚汗,投子认输:“尊上棋艺精湛,我自愧不如。”
闻笺还没出声,倒是陌归尘率先道:“时辰也不早了,仙盟事务繁忙,二掌门该有政务批阅。”
二竹弋:“……”
得,很显然的逐客令。
怕惹恼这位小祖宗,他温和一笑,语气却藏着不自知的酸:“确实,便不叨扰二位师徒情深了。”
最后几个字被刻意咬重。
若非闻笺还在,陌归尘真的很想当场把这老不死的玩意儿剁了喂猪。
*
亭中,二人也没再逗留。
“送你回房。”
“哦。”
陌归尘心不在焉点头,跟闻笺走出湖心亭。
手心紧紧攥着那枚带钩。
终于。
夜色里的红衫青年,朝前方雪影轻喊:“闻笺。”
前方人停下,转身,轮廓笼罩在淡淡的华光下,看不清五官神情,嗓音如常清越,不辨喜怒:“叫师尊。”
陌归尘眉睫无风自颤。
他捏得手心泛薄汗,微微的湿濡镀上玉带钩,又以股暖意反哺而来,叫人一时燥热起来。
久未得答复,对面人似觉好笑,浅声问:“怎么了?”
一只手掌倏然摊在二人间。
陌归尘在心底酝酿过一遍又一遍的腹稿,到嘴边,只化作简单两字:“给你。”
闻笺垂眼看去。
那只干净白皙的掌上,躺着枚精巧玉带钩。
剔透无杂质的玉,被打磨得圆润,月光华辉映照中,流光溢彩,不难看出打造此物什之人的玲珑用心。
闻笺问:“给为师?”
陌归尘轻瞟人:“路上捡的。”
话音刚落。
风中多出道淡笑。
闻笺笑望对方:“这么新?”
陌归尘眯起半条眼缝,意有所指的:“从小捡破烂锻炼出来的能力。”
闻笺噎了声:“……”
小毛团走丢十年,回来后变成小刺球了。
夜里本是有些虫鸣狗吠等杂声,此一刻,竟都不约而同停歇下来。
师徒二人也没说话。
闻笺收好带钩,正欲道谢,目光却忽地凝向某处。
他不假思索拉上还在出神的陌归尘,侧身一拽,单手将徒弟护进怀,指尖弹出灵线。
朝山下石阶树丛一击。
砰——
树影倒出个人影。
灵线炸开白光,高大黑影旋即砸落地面,呜噎一声,化作云烟消散。
被一招毙命。
陌归尘闻声看去:“死了?”
闻笺颔首:“死了。”
闻笺又补充道:“是魔将,实力不容小觑。”
陌归尘扯起抹僵硬的笑,他当然知道,那就是他派出去的魔将,估计是回来复命。
闻笺:“魔将只效忠魔尊,怕是那人也在附近。”
陌归尘:“……”
那可不,近得很,近到你怀里,零距离呢。
刚腹诽完,闻笺已松开臂膀,后退一步,凭空画下枚符咒打进他手:“若魔尊犯你,捏碎符咒,为师即刻现身。”
陌归尘:“……”
我应该不会自己抽自己。
陌归尘顿在原地,转头望向树丛,脑海又是师尊手起刀落的干脆模样,真是足以预想自己日后怕也会这般死在师尊剑下。
他微有正色问:“当年那一剑,你真的被重创了?可你明明说过的,你不会受伤。”
“事已至此,不必再提。”
“哦。”
两人隔着两步距离。
月色幽幽,叶影幢幢,落下片斑驳的光,师徒二人目光在晦暗中轻碰交织了一下。
微妙极了。
陌归尘率先错开视线。
闻笺点点徒弟脑门:“倒是你,受了委屈也不与为师说,浑身都是刺。”
陌归尘哑然,确实如此,浑身是刺,一不小心扎伤旁人,可那个人还是一次又一次向他伸手,用鲜血淋漓的掌,不厌其烦温抚着他。
这就是闻笺。
夜风再度落下嗓音:“只字不提,为师想帮你都无从下手。”
陌归尘斜觑闻笺,低囔了声:“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你有这想法固然是好的,可为师的存在,不止适时放手,也是触手可及的依靠。”
陌归尘瞅人:“你以为还是小时候呀,打架还带师父,多丢人现眼,害我被山下的小妖用打油诗取笑三年。”
他斜斜瞪了一眼闻笺:“都怪你。”
佯装责怪,其实是推托帮忙的说辞,不想闻笺插手,不过是怕牵扯出他的魔尊身份罢了。
这些日子的温存真的过分美好,就当是临死前的一场美梦吧。
终归,他欠闻笺一剑。
伏魔大战,还回去便是了。
明明想走,却总是走不成。
太多事情接踵而来,像是在强行搭线,要给他这最后一段岁月少留遗憾。
陌归尘不得不感慨万千,自己和闻笺当真有缘。
奈何是……孽缘。
望着魔将尸首消散之处,陌归尘思绪微乱。
魔界十二魔将个个实力顶尖,但也各有所长,此番排出去的便是擅侦查的,结果回来复命的功夫被闻笺一招解决,想要继续追获那人到底是谁,目前怕是得去仙门集训碰碰运气。
他跟着闻笺离开,问:“过些时日,仙门弟子们是不是都要到浮华派进行集训?由师尊亲自督教?”
“嗯。”
“那弟子也能去么?”
“你、”闻笺停顿一下,似乎没料到此,还是答道,“只要你愿意回来,浮华派山门永远敞开。”
“你当年为何——”陌归尘快步迈到闻笺身侧,“为何执意要我出师?”
闻笺侧头看着与他并肩的徒弟,到底没训斥什么,只淡淡回:“徒弟大了,总归要离开师父的,师父没有绑着徒弟的理儿,况且你不是总想名扬天下?”
“是么?”
陌归尘半诱导半试探说:“可名扬天下的尽头,只有我一人,并非我所求。”
空气倏然静默。
闻笺没接话。
陌归尘也不介意,继续一丝不苟盯紧闻笺,企图在那张寡淡的脸上寻出蛛丝马迹来,他口吻委婉,不乏暗示,一字一句道——
“我想要,我的来路,亦是我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