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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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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罗志麟带罗倍兰回家时,罗志麟问罗倍兰她以后的路想怎么走。

他说,你今年才二十一岁。

罗倍兰没有回答,只看着火车窗外后退的风景。

罗志麟每次打来的电话,语气里无外是隐忍的担心和催她回家的话。

罗倍兰知道他或许是担心自己走上不归路,就像家长里短最常见的八卦一样。

每当听到罗志麟这么说的时候,罗倍兰心里都酸酸的。她自认为自己从小到大都配得上“乖小孩”这个称号,她不明白罗志麟的关心是不是基于对自己这个表妹秉性的不信任。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的合理性:

一个女孩,二十一岁,只有高中毕业证,三年机械的“打螺丝”经验,和一张漂亮的脸。

拿着高中学历,罗倍兰几乎找不到好的工作。她记得遇到过一个老板,他的声音很刺耳,他拒绝了罗倍兰的求职,却建议罗倍兰去隔壁的酒吧做夜场。

罗倍兰有时候会因为罗志麟这样的担忧感到气愤,大概是出自对亲人的不信任的愤怒。

但是自己身上的变化,罗倍兰是能看见的。

在流水线上的每一天,罗倍兰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出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或者说麻木、低俗、冷眼这些词语本来就是罗倍兰最深处的一部分,现在它们不过是爬出来了而已,并开始在罗倍兰年轻靓丽的五官上扭动着或暗沉或疲倦的影子。

在逐渐熟稔地呼出香烟的鼻腔里,罗倍兰嗅到了“下沉”的味道。

罗倍兰一开始只是罗倍兰,但是很快她惊觉日复一日泡在流水线上的自己越来越像身边的人了。

罗倍兰跟罗志麟回来了,又累又怕的。

厂里有一个和罗倍兰走得近一些的女孩,还没和罗倍兰有多熟稔,她就去了一家酒吧做陪酒。

罗倍兰承认看着她穿戴一新回来找他们玩时,她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跟着去。她承认她不平衡了——她明明更漂亮,可她这样漂亮的女孩都还泡在流水线上。

当她还在摇摆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女孩的消息:在一个酒桌上拒绝了一个过分的肢体接触,被一个啤酒瓶正脸砸在头上,破相了,连眼角到下巴留下一道长疤,轻微脑震荡。

她从不切实际的设想里醒过来了。

罗倍兰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

回家以后,罗倍兰甘愿做一些很一般的工作,收银员,服务员之类的,她甚至做好了去随便哪家的后厨刷盘子的准备。

最后稻香轩的老板,就是她现在工作的餐厅的老板,让罗倍兰在一楼大厅当招待。

老板叫方婉婉,三十多岁,烫着一头栗色的大波浪,最喜欢抹一个正红色的唇。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雨水气息,路上的积水和她回家那天一样多。

这场雨下得很久,雨势忽大忽小,伴着阵阵狂风,罗倍兰来上班的路上,肩膀以下的位置湿了个通透。

T恤很薄,雨水浸透了罗倍兰的内衣,海绵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浑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干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她在更衣室里换上工作服,湿透的T恤和牛仔裤没地方晾,只能套个塑料袋塞进包里。

洗过手后,她重新涂上林瑜送的祛疤药。

“欸,罗倍兰,你平时用什么护肤品啊,皮肤这么好……”

一边的同事陈梦在给自己脸上遮暇,凑过来问,看了一会儿发现是祛疤膏,又站回镜子前了。

罗倍兰笑笑,给自己抹了一层口红:“我说不用你会不会羡慕啊。”

“我嫉妒死了好吧!你好看就算了,皮肤怎么也这么好?”陈梦在镜子里翻个白眼,声音又突然降低,“噢对了,明天晚上老板带他丈夫和朋友来吃饭。”

“嗯,那怎么了?”

陈梦“唰”地一下凑过来,一脸八卦:“听说老板她丈夫可有钱了,那他的其他朋友不也……”

“怎么,你要给人家当小三啊?”罗倍兰笑得眉眼弯弯,打断了陈梦,一脸不正经。

“滚滚滚!我有对象了!”

肩膀被陈梦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你长这么好看,明天好好打扮打扮,说不定哪个有钱老板看上你了呢?”

罗倍兰动作快陈梦一步,先出了更衣室的门,回头冲她嘻嘻一笑:“姐姐欸,以后少看点电视剧嘛。”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街的另一头,环卫工披着雨衣在扫人行道上的积水。

真倒霉啊……

罗倍兰看着从屋檐滴滴掉落的水珠,扭了扭被湿内衣裹住的肩膀,想。

大厅里冷气开的很足,罗倍兰感觉有些冷,她找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

她有些无聊,打开手机,翻起了林瑜的朋友圈。

最近一条是上个周末发的,她拍了一幅水彩,画的是居民楼阳台上大片大片的杜鹃和绿植。罗倍兰无法从专业角度评价林瑜的画是否优秀,只觉得她画的很漂亮。

罗倍兰给她点了个赞。

挨个看过了林瑜的朋友圈,罗倍兰翻到了她半年前庆祝自己实习转正的一段文字,是极其正式的一封感谢信,这条应该是所有人可见,艾特了很多领导。

再往下翻,是林瑜一年前拍的一张火车票,配文是:混不下去啦,回家。

罗倍兰读出来点自嘲的意味。

罗倍兰点开放大,是从北京回家的车票,车窗的后视镜上映着林瑜的侧脸。

林瑜和罗倍兰说过,她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过两年。她谈起时神色淡然,罗倍兰以为很顺利来着。

再往下,林瑜的朋友圈就不显示了。

罗倍兰不死心地又扒拉两下,确实是没有了。

可能是很小的时候营养没跟上,罗倍兰的体质不算太好,她比较怕冷。

她靠在门口,听着大厅另一边传来陈梦和其他人一起嬉笑的声音。

罗倍兰并不能很好地融入她们的氛围。她最开始也会凑过去,结果最后话题都会转到她的身上。

几个女孩子也是二十多岁,她们的八卦并不带什么恶意,可罗倍兰不想把自己或是遇到的别人作为她博取笑言的谈资。她们越问,罗倍兰越含糊其词,她们的好奇心就越重。

后来她干脆躲在一边玩手机。

她们的声音叽叽喳喳的,混在一起听不清内容。

罗倍兰用高跟鞋鞋尖轻轻磨蹭着门槛,神游着想起自己过去打工那几年,心底慢慢升起一阵接一阵的恐慌。

万一以后一辈子都这样怎么办?

她很羡慕林瑜,家庭不错,有稳定轻松的工作,可以找到很不错的对象……这样规律的生活,这样井井有条行进的人生,是罗倍兰最想要的。

她二十一岁,只有高中学历,三年进厂经验和一张漂亮的脸,在一家餐厅打工。

这样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和她的期盼背道而驰。

如果自己已经五十岁了,生活不再有变数,走着她这样家庭出来的普通人应该走着的人生,她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不确定生出这样的恐惧。

但是她恐惧自己会在五十岁之前不断反复这样的恐惧,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日一日淡掉这样的忧虑,最后在五十岁来到的一刻,像坍塌一样老去,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的潜移默化罗倍兰是感受过的,她不想再来一场。

空调阴冷的风吹在罗倍兰阴湿的后背上,凉意一点一点渗进心底。

小时候罗倍兰读诗,她还理解不了人家字里行间又是期盼又是惶恐的对未来的担忧。

可自从罗倍兰回到这个城市,她发现她现在就在面对这样的东西,只不过没有期盼,只有恐慌。

像一把隐形的刀悬在自己头顶正上方,或者说是一把已经开工了的锯子,罗倍兰的那根绳索正在一点点被磨得更细,在某一刻绳子会断,她在那时就被劈成两半,乱七八糟地彻底掉进命运既定的窟窿。

罗倍兰以前是不信命的,现在多少信一点了。

她不止在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毫无出路。

那边的嬉笑声又起来了。

陈梦走过来拍拍罗倍兰的肩,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刘姐说她会看一点手相,想不想看看去?”

只迟疑了一下,罗倍兰便跟着去了。

对方接过罗倍兰的手,摊开,捧起她的手掌心细细地看起来。

“哟,大美女姻缘不错嘛!”

旁边的人开始嬉笑起哄。

罗倍兰皱了皱眉,犹豫要不要把手抽回来。

陈梦的眼里闪起来八卦的光:“是个帅哥吗?”

“我又不是月老我怎么知道?”刘姐不满地抬起眼睛瞪了陈梦一眼,额头上被挤出来两道抬头纹,“不过蛮特别的……”

话没说完,罗倍兰把手抽出来,一边掩去眼底的不耐烦和自嘲,一边轻笑着说看看陈梦的。

几个人都笑了,陈梦把手递上去,罗倍兰借此机会退开一点。

外面又刮起了风,把树上的水滴吹得满天飞,有几滴溅到了大厅的地板上,这次罗倍兰迎面被吹了一脸潮湿的水气。

晚上罗倍兰回家,罗湖生告诉她家里停电了,等来电要两个小时。

但她实在太累了,将就着洗了个冷水澡就睡了。

再找找能不能换份工作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最后一瞬,这是她脑子里仅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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