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老虎,走在马路上,空气都还是燥热的。
可一拐进单元门的走廊,空气的温度就骤然降下来了,光线也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罗倍兰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擦黑。
她把钥匙插进锁芯,不锈钢门上面没有安把手,每次开门都要费点力气才能把门拉开,手摸上去时触感冰凉。
正式踏进门的那一刻,罗倍兰雀跃的心就随之冷却下来了。
家里的窗户很少照进阳光。
这间小屋子是楼上住户的仓库改的,本就不适合用来住人。
罗倍兰回到房间,打开牛皮纸袋包着的石膏娃娃。
她把床头柜收拾了一下,清出来正中间的一小块儿位置,郑重地把石膏娃娃摆好。
很奇怪——她明明记得这只石膏小兔子应该比她眼前的这只要好看一些,鲜艳一些。
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才又反应过来,阳光照耀下的,不管是什么都会比黑暗处的更耀眼几分。
罗倍兰有些渴了,她起身,想去客厅给自己倒杯水喝。
冰箱和饮水机都挨着电视机,罗倍兰喝完水,习惯性地打开冰箱查看冷冻室的冰块盒子。
房里没开灯,冰箱里暗黄色的灯光在被拉开冰箱门的一瞬间亮起,照在罗倍兰脸上,也照亮了她身边的一小块空间。
她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响动。
“兰兰回来了?”
是罗湖生的声音,因着刚睡醒的缘故,此刻显得有些沙哑。
“和小林去哪儿了,玩儿得开心吗?”
罗倍兰一瞬之间有些恍惚,去数冰块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在她和罗志麟还小、罗湖生还在工地上打工的时候,他们一个礼拜总有几天会玩儿到很晚才回来。偶尔会碰到刚刚下工回到家的罗湖生——他坐在凳子上,脖子上搭着条擦过汗的毛巾。
罗湖生并不责怪兄妹俩回得晚,只笑眯眯地告诉他们桌上有他带回来的小零食,在两个小孩雀跃地去分零食的时候,罗湖生就开始问他们玩得开心不开心,和谁一起去哪儿玩了……
记忆里的光景似乎并不像现在这般灰暗,望着半边身子被掩在黑暗里的罗湖生,罗倍兰宁可是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出了差错。
“这几天喝的水有没有超,医生怎么说?”罗倍兰吸吸鼻子,问。
最近天还是热,几个病友建议罗湖生冻点冰块儿放嘴里嚼,这样能比喝水解渴些。
“没超标,你放心我嘛……哎哟!”
罗湖生一拍脑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耷拉上拖鞋,语气很懊恼地:“坏事了坏事了,你舅妈叫我拖地来着,睡过头给忘了!”
罗倍兰终于拿出冻冰块,数了数——罗湖生今天没有多吃。
她又加了些水,把制冰盒放回去。
罗湖生做事情还是很麻利,转眼间就已经拖完了客厅和厨房。
望着湿漉漉的地板,罗倍兰有时候想说,反正是水泥地,没必要拖那么勤的。
又一转眼,罗湖生已经提着沾水的拖把进卧室了。
“哎?兰兰,这小兔子哪儿来的,还怪好看的。”
“这个是林瑜画的石膏娃娃,二十一只!”罗倍兰隔着一面墙回应他。
卧室的地面也没铺瓷砖,但搞卧室的卫生会麻烦一些:罗湖生得先把用作为俩孩子地盘分界线的帘子卷起来。
那只小兔子粉嫩嫩的,和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背景格格不入,罗湖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拖地不费多少功夫,只是洗拖把的时候会有些麻烦。
卫生间的格局很小,平时洗澡的时候,一伸胳膊都会挨着两边的墙壁。
一个水龙头,一个花洒,一个坑——基本占据了大部分卫生间的空间。
拖把是罗志麟在网上买的。
他说他今年只能回来待五天。
罗湖生放下拖把,歇了口气。
今天的晚饭不用在家里做,刘淑华会从店里打包吃的带回来。
罗湖生有些疲惫了,身上累,心里也累,还发慌得厉害——尤其是一回想起近两个月的一幕幕……
他很累,上午在做透析,往那一躺就是四个小时,眼睛闭着,脑子是空的,应该能说是“睡”了。中午回来到刚刚,他也是睡的。
他梦见了老黄,他的病友,中途醒来一次,又梦到了最近的一个下午。
梦里,也是两天前在透析室的回忆,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问:淑华,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不同以往,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刘淑华劈头盖脸的一巴掌,而是罕见的,久久的沉默——
他知道她的沉默是为了什么……
半个月前,老黄死了。
他叫黄鑫垚,几个相熟的人都叫他老黄。
罗湖生第一次去做透析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八年。
算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只差一个月便凑满九年了。
他认识老黄的时候,他已经自杀过三次了。
第一次是割腕,那次他的动脉没切开多少,但是割到了手筋,所以后来左手手腕一直不大灵活。
第二次是喝老鼠药,被他儿子及时发现,紧急送去医院洗胃了,他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也没闲着,期间还做了八次血透。
接着,老黄跳河了,那是个夏天,连着一个月都是毒辣辣的日光当头,河里的水不深,堪堪能没过头顶,老黄沿着河道飘了两个多小时,最后骂骂咧咧地被消防队捞上来了。
罗湖生一开始是不信的,至少在见到老黄,他单单只是听说这些的时候,他是不信的——哪会有人能这么折腾?
和老黄共处一室了只二十分钟,罗湖生就相信了大家口中的那回事。
尿毒症患者做透析之前,要在透析室的门口过次称,算出来血量,再算个估摸的进水量,然后才能准备做透析。
老黄不像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其他人哪怕再渴,多多少少也会控制着饮水量。可罗湖生见他次次都是大口大口喝,丝毫不把医嘱放眼里,一副不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的架势。
罗湖生看他喝水看得目瞪口呆,即使他儿子很快就来,夺走了他手里的水杯。
那时罗湖生还是头次见他,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老黄,他以为老黄不知道要严格控水,还好心用方言提醒他,让他少喝些。
老黄只是不屑地偏过头,骂骂咧咧的。
第二次,老黄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瓶水,但没来得及喝,他的一双儿女便赶来了。
儿子依旧一把夺过老黄手里的水杯,用不是本地的方言朝老黄怒吼,他的女儿在一边掩面哭泣。
难得见到儿子骂老子,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
老黄最开始只是不语,在沉默着听他儿子吼了一阵子却还不停歇的时候,面上渐渐挂不住,也生气了,开始骂起儿子来。
一边的女儿伸手去拽她哥哥,让护士来给老黄上机器。
老黄和罗湖生一样,在手臂上开了瘘管。
做透析的时候,要在手臂上扎两根又长又粗的针管,一头连动脉,一头接着动脉,一边放血,一边把输完的血输回来。
透析的绝大多数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免不了低血糖和降血压的不良反应,老黄也不例外,不再骂骂咧咧,终是抵挡不过生理反应,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安静地躺着。
他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被医疗器械和儿女包围着,只在这个时候,能在老黄那张浮肿的脸上勉强看到“平和”这两个字。
罗湖生也没强撑着,一感到头晕就放任自己睡过去了。
在眼睛半睁不睁的时候,罗湖生就感觉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等视线聚焦,他才看清那是已经坐起来了的老黄。
窗户在老黄那边,而老黄又很胖,轻松就遮蔽了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只给罗湖生留下一片阴影。
罗倍兰这时候来了一趟,提着一个保温壶,她以为罗湖生没吃东西,怕他低血糖。
罗倍兰的语气就像老黄的儿子,她先是把罗湖生说教了一顿,只不过听着言辞没那么激烈。她在粉店还有要忙的,放下保温壶也离开了。
她给他带了些刘淑华早上烙的煎饼,刘淑华很拿手做这个,肉馅儿的。
保温壶一打开,烙饼的香气就逸散出来了。
罗湖生一口咬下去,饼子的皮很酥,发出嘎嘣脆的响声。
“欸,什么东西,那么香,给我吃一口。”
这是老黄和罗湖生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罗湖生不小气,把保温桶递过去,老黄也真没讲客气,两口就嚼干净了一块儿,接着又找罗湖生要了一块儿。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聊上了,为了吃罗湖生家的饼,老黄开始约着和罗湖生同一天去透析。
在遇到老黄之前,罗湖生很难想象,他人到中年还能交朋友。
对于罗湖生来说,这事儿还挺难得的:
没病的人大多会问他这个有病的什么感受,话还没说两句就先展露出一副同情神色,罗湖生最烦这个,但又不好真因这个发火。病友更麻烦,罗湖生看不懂除去交流经验以外这件事更多的意义——一个有病的找另一个同样的有病的大倒苦水,这个罗湖生也烦,每次这样的聊天过去,他都怀疑是他要死了还是人家要死了。
但老黄就很好。
他大多时候都骂骂咧咧的,但几乎不会具体到哪个人身上,今天骂马路上的双黄线颜色丑,明天骂医院门口的歪脖子树晦气,后天骂天上的太阳没有昨天亮堂……
偶尔骂在人身上,大多也都落在了他自己儿子那里。
罗湖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很乐意听他骂骂咧咧的。
在老黄骂人的时候,罗湖生感觉他格外活得生动。
或者说,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愤怒是唯一生动的情绪表达……
老黄以前是养鸡的,现在鸡场给儿子了,女儿在一所私立小学教英语。
每每谈起他的儿子,老黄总是一脸愤愤,他说他儿子向他讨了大半辈子的债。
“他就是个讨债鬼,王八蛋!是死是活都不让我痛快!”
罗湖生猜应该是他儿子总看着他不让他喝水。
于是,罗湖生小心翼翼地劝老黄:“少喝水是医生说的,也怪不得你儿子嘛,实在渴,你就学我,冻点冰块,嚼在嘴里比喝水解渴……”
老黄竖着眉毛把头扭过来,对罗湖生怒目而视着,罗湖生预感他要连着自己一块儿骂了。
但他肥厚的嘴唇张开,颤颤巍巍地抖动几下,骂人的话始终还是没说出口。
罗湖生问老黄,为什么要选择轻生,一次又一次。
老黄摇摇头,看向罗湖生的脸。
“我这样活着感觉不到我还是一个人。”
不是不想倾诉痛苦,他早就到达了忍受的极限,在病痛下,他自愿选择走向生命的尽头,却被“不孝子”一次一次生拉硬拽地救回来。
事已至此,他不再在意所谓的活与不活,他要的只是一个解脱。
女儿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生活里除了她半死不活的父亲,一切都已美满——当然这是老黄自己说的。
儿子还没结婚,已经年过三十,还一个人住着。
“你不是和他一起住着吗?”罗湖生问。
老黄不屑地嗤笑出声:“我这样还算个人样啊?”
“一次四百八,一个星期做两次……”
过了一会儿,罗湖生又听见老黄喃喃道。
等再听到老黄的消息,是他住院的消息。
他又自杀了,跳河。
这是第四次。
在去医院看望老黄之前,罗湖生在病友群里看到了老黄的视频。
视频应该是路人拍的,镜头并不稳,手机里的画面抖动着,周围是人群的杂音和水流的哗哗声。
最近刚下过几场特大暴雨,河面上涨了不少,河水也不再清澈,几乎变成了泥浆的颜色。
视频的画面模糊,老黄肥胖的身影也在这时显得格外渺小。
他离挨着河面的台阶只有一步之遥,岸对面遥遥站着老黄的儿子,他面朝自己父亲的方向跪着,嘴巴张合的幅度剧烈,震得他的胸腔都在抖动。
隔着屏幕,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可那张线条模糊的脸涨得通红,脸上写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