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正与贾政商议着宝玉读书一事。真论起来,宝玉大前年就正儿八经的启蒙了。只是还未上满三日,老太太就掺和了进来,逼着他们夫妻也纵着孩子逃学躲课。只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真把宝玉当姑娘养。
“老太太慈爱,只是宝玉日渐大了,总这么跟姐姐妹妹的瞎玩瞎闹也不是办法。珠儿这般大的时候,可从没缺过半堂课。”
贾政最近开始蓄须,他捻着那小段胡须道:“成,这事你跟老太太说声。”
王夫人一噎,她因着宝玉教养问题,暗地里和老太太争了几次锋,婆媳关系早僵得不能再僵了。她与贾政商议,就是想他出这个头,不想他竟又踢了回来。王夫人却是不乐意的,她道:“之前的先生已经走了,你还得再寻个先生,这些细节我也不大清楚,需得你跟老太太慢慢商议。”
“再一个,元春那儿花费颇大,我需得早做准备。”
“眼瞅着贾琏也不小了,待日后他结了婚,这府里又该是个什么章程?咱们虽搬进了荣禧堂,可那五间大正房还关着。这么些年累死累活,住得不过是三间东耳房。偏传到外头,又仿佛咱们沾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老爷若是能把这些事情理顺了,宝玉那儿由我去说。”
贾政沉默着瞅了王夫人一眼,半响方道:“也罢,宝玉读书的事由我去跟老太太商议。元春那儿你得多多上心。”
贾政一走,王夫人将手中串珠狠狠砸在炕桌上。虽早猜到他会是这样的表现,可仍不免怒火直窜。她想着,往后府里的荣光依仗地是她的珠儿和元春,既如此,那五间正房她怎么就住不得了?
喝了满满一盏茶,她方渐渐消了气,而后问周瑞家的道:“托你女婿办得事,可都妥当了?”
当年太子事败,贾代善因救驾丧了命,可东府又牵扯太深,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到最后花了半数家财四处托人求情,方才过了这关。
只是没了贾代善的支撑,荣国府也成了面上光。而为了维护体面,更不能漏出日薄西山的颓势来,就是撑也得撑住旧日体面。
器物都还好些,银子却怎么都不够的。正巧周瑞认识个开古董铺子的商人,王夫人就寻思着卖些死物。只是这事需得办得隐秘,一来大房两个目光短浅,得了银钱只晓得胡吃海喝,哪晓得为日后谋划。二个,若是被熟人撞着了,多少有些丢丑。再一个她管着荣国府,可出了贾府门,外人总爱议论纷纷,她这一举一动需得万分小心了。
那冷子兴是南边来的古董商人,由他出面买卖些古董正合适。
“我那女婿带着东西南下了。”
“去得那儿?可别跑金陵丢人现眼?”
“去的杭州。昨日来了信,说东西脱手了,卖了这个数。”说罢周瑞家的张开手掌晃了晃。
头回就卖了这么些钱,王夫人很是满意,她道:“待他回来,你们就安排着把亲事办了。”
另一边,贾政正与老太太商量着宝玉读书的事儿。
贾母道:“往年的先生教学太过死板无趣,只一味逼着孩子死记硬背,倒败了宝玉读书的兴致。依我说,这一回得寻个好先生,也省得学了那些迂腐气。”说罢,贾母又将识字卡拿给贾政,笑道:“你瞅瞅,府中丫鬟为了识字都知晓寻法子。这画虽简单,看起来也讨巧,可细细琢磨,以图释字不缺为一个好方法。宝玉性子活泼,想法多变,与他大哥性子天差地别。可不能按着珠儿的路子安排宝玉。”
提到孙儿的教育问题,贾母亦是满肚子牢骚。因着珠儿成才,老二夫妻两个恨不得再培养个一模一样的珠儿来。只是他们兄弟性子天差万别,哪能一概而论?
贾政翻看了识字卡,也夸道:“的确不错,细瞧着倒感觉仿了甲骨文,也不知是哪个慧心丫头弄得?”
“不是旁人,正是宝玉跟前的三等小丫鬟。”
贾政捻须点头,又道:“妹夫科考出生,不若我书信一封托他帮忙。”
“很是,正好让你媳妇再备些东西给你妹妹。她跟你妹夫去了扬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贾母要求,贾政无有不应的。倒是王夫人见贾政把事情办成这样,差点咬崩了自己的牙。
至于贾母,她想着孙儿即将上学,不若将湘云接来热闹热闹。
次日湘云就来了,荣国府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贾珠归家后,就让李清送了好些民间玩具过去。那史湘云见了李清很是好奇道:“听讲你和李贵是双胞胎,怎么一点儿不像?”
贾宝玉道:“云妹妹真傻,一男一女怎么可能一样。”
“二哥哥才傻呢。我今年去庄上见了对双胞胎就是一模一样的。可惜不能把他们买回来,不然也让二哥哥开开眼界了。”
兄妹俩叽叽喳喳拌嘴玩儿,迎春则陪着探春惜春翻花绳。秦巧芸和赵晓蓉凑到李清身边道:“明儿休息,一道出去逛街啊?”
现如今秦巧芸在二小姐迎春跟前伺候,改名叫做司棋,她外公是王善保,外婆在邢夫人跟前也有些体面,故而她虽是三等小丫鬟,旁人也不敢欺负了她。
至于赵晓蓉,她则在三小姐探春跟前伺候,改名侍书,赵姨娘是她亲姑姑,故而探春也明里暗里的护她。
倒是大管家的闺女林红玉没分配在主子跟前,而是在议事厅里当个小丫鬟,平时也不做什么事情,而是跟在亲娘老子后面学本事。
“行,明儿后门口集合?”正巧李清想买些种子。
“都早点,明儿咱们出去吃朝食,我听我哥讲外头的豆汁可好喝了。”
事情敲定,次日四人在后门口集合。李清来得最早,此时正坐在门口板凳上磕着瓜子,正往四处探,就见拐角处站着个面貌熟悉的丫头,不是旁人,正是宝玉身边的花珍珠。
守后门的婆子对着李清道:“这丫头真不错,月月给家里钱。”
“她家里人也怪关心她的,哥哥妹妹的轮番过来看她。”
因两人离后门不远,李清断断续续听花珍珠道:“主子宽厚,我在府中一切都好,吃穿不愁的,也没有花钱的地儿。倒是家里总租房打散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这钱你们先拿着作本,看看能不能自己做点小生意。咱们家一处攒劲,早晚能在京城安家。”
花珍珠的哥哥用袖子不住拭泪、当年举家逃难至京,爹没了娘病了,还是大妹妹卖了自己养活了一家人。本想着早早将妹妹接出去,可直到现在家里仍靠着妹妹养活,想到这儿他心里又愧疚的不行。
花珍珠却不以为然,如今让她出去她也不愿的。
她是进了府里方才晓得人还能有这样的活法。睡着软床,吃着饱饭,衣服上连个补丁都没有。纵是爹爹还活着,她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她如今只盼着能在这府里长长久久得待下去。
送走哥哥,花珍珠转身就见着了李清,她想着自己是拿了李清的识字卡才在主子跟前露脸,心里有羞有愧却半点不后悔。
她冲李清笑笑,还陪她坐在板凳上聊了会儿。俩人没单独相处过,但花珍珠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她语气温和,说话妥帖,找的话题也不让人敏感厌烦。
她讲:“常听李嬷嬷夸你,今日见了妹妹,果然是一等一的好,难怪受大少爷器重了。”
见李清不答,她也不在意,仍又道:“昨日我看李嬷嬷在光下穿针,就帮着理了理线,一问,原来她是个妹妹做鞋垫呢。说你当差走路多,配个鞋垫子走路也舒服。”说罢又拿出她大哥给的包裹,翻开给李清看道:“你瞅瞅,我娘也给我做了好些鞋垫子。”
“这天底下当娘的,总是让儿女感动的。”
“只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让娘过上好日子。”说罢,面上还带了几分愁容来。
此时的花珍珠也还扎着总角,若搁现在也还是个小学生,李清见她面有思家之态,就道:“日子还长,咱们总有回报的那一日。”
花珍珠心想:“清水说的对,李清果然是个心软的人。她半点不像李嬷嬷,是个可以结交的人。我此次虽抢了她的功,但定有还她的那日。”想毕,她郑重道:“妹妹说得对,日子好长,我总有回报的那一日。”
话音刚落,司棋侍书红玉相携来了,因着宝玉对姐妹友好,司棋侍书与花珍珠时常接触,对她也很有好感。只是花珍珠当差时很有几分痴性,从不懈怠多懒,虽是个三等丫鬟,可宝玉的衣物配件她全记在心里,往往宝玉还未说话,她就能知晓他的心意。
正因如此,花珍珠月休也不曾出门淘气,仍是在院子里留心关照宝玉。
这回亦是如此,司棋等人喊她上街,她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