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初九,周瑞家的抽空来了趟小院。她问张婆子道:“这批丫头怎么样?”张婆子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她道:“都是些好苗子。比前几批都好。”
“李嬷嬷的女儿呢?”
张婆子诧异道:“周姐姐,她家里寻常,你怎么这般关注?”
“不过是看在妙芬一片慈母心罢了。”实则周瑞一家有样学样,也打着日后给孙子脱籍出府的主意。若要出府过活,自然要购置田地。李响虽不上进,却精通农务,日后还需他帮忙挑几亩好地,故而先结个善缘。
再者李家一双儿女早在二太太跟前挂上了号,做个顺水人情还不容易?
“她家女儿话不多,但内秀,规矩礼仪一点就透,只是我总觉得她与旁的姑娘不大相同,仿佛她心里头多了点别的,只是她藏的紧,我也没琢磨出来。”
周瑞家的听了也不上心,好笑道:“一个女娃娃能藏什么心思?约莫是初来府上,被府里富贵迷了眼罢了。”
张婆子没反驳,只是心里却不大赞同。
但她自己也无法表述出来,索性不再谈这个,而是道:“只是也不凑巧,这孩子虽说白净了些,可昨夜掉了颗门牙。”
周瑞家的顿时头疼了,无奈道:“早不换晚不换,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换牙?”说罢,周瑞家的去看了丫头们,果然李清虽白皙了些,但缺了门牙,瞧着她自己仿佛也不大自在,抿着嘴不肯多讲话。
“今个让她们早些休息,明儿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喜欢新亮鲜活的人事,你也别太拘着她们性子了。她们这般年纪,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老太太瞅着了也欢喜。”周瑞家的忖度着老太太的爱好吩咐道。
“哎,哎。”张婆子连声应是。
次日,李清等十二个小丫头两两一排踏入了荣国府。这是李清第一回踏入荣国府,只觉得府中穿廊曲折蜿蜒,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走了几条夹道,等到了院门口时,正巧遇着婆子带着一群小厮在门口等着主子传话。
此时邢夫人王夫人也在贾母跟前伺候着,听了婆子的禀告后,贾母笑道:“让他们都进来,再让李嬷嬷将宝玉带来。”
片刻功夫,那传话的婆子就回来了,而后招手示意张婆子带人进去。
张婆子带着小丫头们给几位主子一一行礼,贾母戴了眼镜,命张婆子把孩子们领跟前来瞧瞧皮肉儿,而后又招呼宝玉道:“宝玉,你自个儿看看,若有喜欢的就领出来。”
宝玉瞅了几眼,而后轻声道:“瞧着都不及珍珠姐姐。”
“成,珍珠给你。你再挑一个伺候。”
待又要再挑,就听小丫鬟传话说赖嬷嬷来拜见老太太及两位太太。贾母笑道:“快让人进来。”这位赖嬷嬷原是贾老夫人的陪嫁,主仆二人从小一道长大,又经历了诸多事情,关系最为亲厚。虽说她如今不在府里当差,但仍隔三岔五的来府里刷刷脸面。
这回她是为了小孙女上门,那孩子从小养得娇气,见亲弟弟赖尚荣不用伺候人,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府。赖大家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不顶用。
没法子,赖嬷嬷只能来贾母这儿卖卖老脸了。
这事自然不好直言,赖嬷嬷早跟人打听了,晓得今个是给宝玉选丫鬟小厮的日子。故意先跑来摸摸底儿。
她在贾母跟前的矮凳上坐下后,就拉着宝玉的手一通夸。只是宝玉不喜她老树皮似的手,缩回了手,一双眼睛好奇地瞅着赖嬷嬷带来的几个丫鬟。其中一个丫鬟最为可爱活泼,见宝玉看向她,她竟皱了皱鼻子,龇了龇牙,将宝玉逗得咯咯笑。
李嬷嬷在一旁见了暗暗着急,统共才两个名额,已然去了一。若是再要了这赖婆子家的奴才,她的闺女可怎么弄?
赖嬷嬷笑着将小丫头拉到贾母跟前来:“这丫头生得还算清秀,人也聪明伶俐,最妙的是小小年纪习得一手好针线。老太太若是喜欢,留她在身边伺候也是这丫头的大造化。”说罢又将小丫头平日做的针线拿给贾母看。
贾母点了点头,又见宝玉喜欢,就准备张嘴应下。谁料王夫人却与贾母不同,她这人最讲究个尊卑规矩,亦不喜欢那丫头娇俏模样,就道:“老太太,说来也是巧了。宝玉奶嬷嬷生了对龙凤胎,我瞧着还算吉祥,不若由他们在宝玉跟前伺候。”
王夫人刚打量过了,李嬷嬷家的女儿虽长得不出挑,但甚在老实规矩。由这样的人在宝玉身边伺候,也能慢慢扭扭他爱花爱草的性子。
贾母听王夫人这么讲,笑容就减轻许多,她招手让许清到跟前看看,点头道:“是个齐整孩子。不过我们贾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需要沾什么龙凤吉祥。”
“依我看,宝玉喜欢才最重要。”
“宝玉,你仔细看看,这两位姐姐,你要哪一个?”
贾宝玉瞅了眼李清,好半天才道:“这位姐姐好像在哪儿见过?”
李清心里一咯噔,听贾宝玉说这话真够吓人的。
“是了,她是你奶嬷嬷的女儿,模样随了她娘,难怪你觉得眼熟。”
贾宝玉一听登时不乐意了,急急指着赖嬷嬷带来的丫头道:“我要这位姐姐。”
贾母正要顺着宝玉的话应下,王夫人又不乐意了。自从她执掌荣国府中馈以来,老夫人见天的跟她唱反调,以前还有女儿元春从中调和,如今女儿入了深宫,她性子就显得执拗起来。
“宝玉,莫要胡闹,仔细你老子揍你。”
这话一出,宝玉仰头嚎啕大哭。场面一下子就闹僵起来,张婆子扯着丫头们立刻跪了下去。
也是巧了,大少爷贾珠走了进来,他问了来龙去脉,就故作吃醋道:“娘,儿子可是要吃醋的。既是好兆头,不若我和宝玉一人领回去一个?就将李贵安排给宝玉当个小厮,至于李清,不若将她赏给我?正巧前日收拾好了书房,还缺个涤砚洗笔的丫头。”
贾母素来疼爱子孙,听贾珠这般说,无有不应的。不仅如此,她担忧李清年岁小不会伺候,还欲将身边大丫鬟赏给他,贾珠连连推辞了,他道:“祖母厚爱本不该辞,只是我寻常都在国子监读书,很用不着许多人伺候。再者这丫鬟是祖母身边惯用的,由她照顾祖母,孙儿方能安心。”
这话一出,贾母心里那些子不满霎时没了,她搂着贾珠的胳膊好一通揉搓。赖嬷嬷适时捧场夸赞,将贾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就是二太太也露了笑颜,还谦虚道:“他小小人儿可经不得这么夸。”
“我的好太太,也就您和老夫人素来行事低调,若是换成别人家,十六岁的秀才老爷,哎呦呦,怕是早嚷嚷得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等明儿珠少爷打马游街,您们就是想低调怕是也不成的。”
贾宝玉习了新词“打马游街”,颇觉好玩,就拍着巴掌大声说着:“大哥哥打马游街”云云。
这一番下来,婆媳那些子暗气再没了。
而赖嬷嬷也趁此机会给孙女求了恩典。
不过是个丫头,贾母与王夫人也都不在意,敲打几句也就应了。不久又有管事婆子来找二太太领对牌,如此王夫人带着未被选中的丫鬟小厮回了荣禧堂,按名字分散在府里四处当差。
而这一回给贾宝玉选了两个丫鬟和小厮。
小厮:李贵和茗烟。
丫鬟:珍珠与晴雯。
此时贾珠领着李清出了贾母院。
李清跟在贾珠身后,忍不住瞅了眼他的背影。只见他身形消瘦修长,腰系青色竹叶纹绦带,脚踩银丝祥云靴,头戴玉冠,身着白色暗纹直缀,在这富贵窝里竟是一身淡雅斯文打扮。他步伐慢且稳健,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十分便利李清跟从。
“时云,你带她先行休整。”进了院子,贾珠招呼大丫鬟过来带走李清,而他自己则快步去了书房温书。
李清诧异地看了眼他脚步匆匆,暗道:“难不成他刚才是故意走慢了的?”
时云将李清安排在靠北抱夏住,同屋的还有小丫鬟清水,秋露。安排好了住处,时云又交代了三餐时间地点,约莫是见李清话少沉闷,就温声哄道:“你莫害怕,咱们少爷人可好了,从不打骂责罚丫头。你且安心在这儿当差,日子久了,你就知道留在府里的好处了。”
待时云走后,李清一边收拾床铺箱笼,一边回想着刚才在贾母院里发生的事情。早知晓赖嬷嬷很得主子青眼,但没想到她一句话就能免了孙女入府当差。又想着娘为了给自己和哥哥谋个好差事,撒下了好几个月的工钱也不完全顶用。
这般看来,娘考虑的是对的。
无能之人连主子面都见不着,又如何脱籍出府?
只是贾珠早逝,留下的妻儿在府中也好似透明人,她又得如何是好?
尚未当过牛马的李清顿时脑袋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