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姑娘贾元春入宫当了女官,王夫人就觉浑身惫懒提不起劲,唯有对着小儿子宝玉时能打起些许精神。偏府中老太太宠溺子孙,又以当家太太事务繁忙,错不开眼照应为由将宝玉挪其院中生活,衣食照应也全由老太太接手。
孝字压头,王夫人只得咬牙应了。
这时宝玉奶妈李嬷嬷前来汇报宝玉生活起居事宜,饮食穿戴事无巨细一一详述了,又忖度着主子心意道:“今儿宝玉吃了份玫瑰酥还念着太太,知晓我来寻太太,非让我带些玫瑰酥给太太尝尝。”
说罢就有小丫鬟端了玫瑰酥上来,王夫人见了果然心情大好,又警醒道:“他人小胃弱,吃食上需得时时注意,万不可由着他的性子胡来,省得积食。”
老太太把宝玉拢过去,万事全由着他高兴。后来宝玉积食,肠胀肚疼,日夜难安,调养至今方才好些。每每念此,王夫人心里就浮出一丝火气来,唯有转动手中念珠方才好些。
李嬷嬷躬身一一应是,而后又道:“自从大姑娘进宫后,宝玉亦有些不大适应。老太太预备再给宝玉添些丫鬟小厮充当玩伴。”
对此王夫人倒也赞同,只是人选需得自己过目。当即她命小丫鬟将周瑞家的唤来,着她挑些家生子备选。
周瑞家的匆匆过来了,抬目又得了李嬷嬷讨好的眼神,心下了然,她先是躬身问安,而后笑道:“正是巧了,昨个我和来旺家的刚整理了府上清册,与宝玉适龄的丫鬟小厮尽数够的。奥,对了,妙芬的一双儿女只比宝玉大一个月,正巧合适。”
李嬷嬷心内连呼“阿弥陀佛,昨夜五两银子没有白送。”
听周瑞家的提及,王夫人果然想了起来,她跟李嬷嬷道:“果真是灯下黑了,我记得你生了对龙凤胎,可是大吉的。”
缘何李嬷嬷能当宝玉跟前排行为一的奶娘?概因她生了对龙凤胎。主家讨吉祥,早早就定下了她。
“太太福泽深厚,奴才近身服侍多少沾染了些。再加上宝玉来历不凡,我家那两个怕是老天刻意降下来服侍他的金童玉女,论大吉,该是宝玉才对。”
王夫人听了心中欢喜,她亦是如此想的。不然一个奴才秧子缘何有福气生下龙凤胎来?不过她心中再得意,也不会在奴才跟前显露,只道:“既是宝玉的奶兄奶姐,由他们照顾宝玉我也安心。”
“周瑞家的,你再挑些老实乖巧的丫鬟小厮到府里调教半月,下月初十领给老太太跟前过目。”说罢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又歪回软塌午憩不提。
周瑞家的与李嬷嬷倒退着出了门,过了门槛方才转身。李嬷嬷扯了扯周瑞家的衣袖,两人寻了个僻静处,只听李嬷嬷道:“好姐姐,今日真是多亏你了。赶明儿你那侄儿侄女入了府,可得去你跟前磕个头谢个恩。我已托柴嫂子置办了桌酒席,您今晚可得赏脸过来喝两杯。”
周瑞家的摆手拒绝,李嬷嬷又三请四邀,如此周瑞家的方才勉为其难应下,嘴上还道什么客气见外云云。
谢罢周瑞家的,李嬷嬷又连脚赶回贾母院伺候宝玉不提。待至晚间,李嬷嬷果然置办了一桌酒席请周瑞家的享用。周瑞家的咪着酒道:“真论起来,如今依着你的体面,很不用我出面。你只需跟太太一提,你家那对吉祥物还能入不了府?”
“好姐姐,我再体面也不及你分毫。再一个,我也是关心则乱。这府里一山还比一山高,我是真怕有个万一。如今托姐姐的福,总算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这话不假,这府里奴才关系盘根错结,偏她男人家关系全在府外,少不得拜拜周瑞家这个山头,如此你来我往也好拉近距离。
周瑞家的点点头,又道“早劝你托人情把你男人弄到府里来,在外头差事办得再好,主子跟前看不着,不也无用?”
提起这个李嬷嬷心里就来气,她道:“好姐姐,我家那口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嘴笨老实的,人也没甚么上进心,就喜弄田里那些子事情。他自己没出息也就罢了,就怕把俩孩子也带偏了。我那小儿倒还好些,小闺女却是让我头疼,刚会走路的年纪就吵着要帮她爹挑选稻麦种子。去年夏天还跑田里干农活,人晒得比她哥还黑,你是不晓得,她张嘴冲我笑时,我霎时眼泪珠子就落下来了。”
“咱府里丫鬟走出去谁不白净体面?偏我家闺女黑的跟个逃荒难民似的。我这当娘的看了怎能落忍?”
周瑞家的诧异道:“你家男人不是庄头么?”
“他哪里有个庄头样?没有老金一半会来事。见天的挽着裤脚下地,跟泥腿子无二差。我是不管他好歹,就是舍不得女儿。”
想当年她是伺候二老爷的丫头,就因为不得主子眼才被随意指了婚配,若不是生了对龙凤胎,她哪里还有机会入府,只怕一辈子在京郊的庄子上熬到老死了。再看周瑞家的,自己得脸,嫁得男人也有本事,出了府,外人也喊她一声奶奶。
如今她既进府得了富贵,自然要将一双儿女也扒拉进来。主子跟前得宠的丫鬟,日后大了婚嫁也能好些。不然就跟庄子上的丫鬟小厮那般,年岁一大,就跟猪羊配种似的,胡乱指了作配,那日子又是一眼到头的贫苦无依了。
她如今好歹是宝玉的奶娘,在各房主子跟前多少有些体面。虽比不得周瑞家的,但在眼皮底下护住一双儿女还不简单。这些年她在府中当差,一年见不着儿女几回,心中很是愧疚,只盼着孩子们入府后能够照应一二。届时,她的一双儿女陪着宝玉玩耍就是,那些个脏活累活全交给外头买的那些无根基的丫鬟。
与此同时另一边京郊庄子里,李响瞅着女儿黑黑的脸蛋,愁得是跺脚摇头,只见他忧心忡忡道:“你娘见了,定要杀了为父了。”
李清咧嘴笑道:“爹,你放心,女儿会护着你的。”
李响并不觉得欢喜暖心,而是头疼叹道:“都是爹爹误了你。”庄子上的女娃娃不是爱花就是爱粉,学的也是女红炊爨,唯有他家闺女日日随他呆在地里头。原先只以为她是看着新奇,可几年下来,他发觉女儿竟真有在地里干活的念头。家门口那块地被她划分为好几块,说是甚么实验田,弄得有模有样。
只是再好,她终究是个女娃,差事苦且不谈,主家也不会就此提拔她。
宁荣两府金陵京都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座农庄,尚没有一位女庄头。
想到此处,李响牵着小女儿的手走至门前,以手作舀盛了些水缸的水给她洗净了十指,而后又让庄上的粗使婆子烧水给她从头到脚再洗个干净。
次日李嬷嬷告了半日假回庄接儿女。只见了李清一眼,她当即扭身气骂李响道:“蠢出天际的王八蛋,自己是个窝囊废就算了,竟连累女儿大好前程。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好给孩子养养皮子,你可倒好,又将人养的黑瘦瘦的。她这般模样带到主子跟前,岂不是污了主子的眼?”
“我辛辛苦苦为孩子们铺路,你可倒好,两手拖着拽着扯我后腿。”
“倘若不是主子恩典,我纵是瞎了残了也看不上你这等糊涂蛋。”
李清见亲妈气成这样,当即弱弱表示道:“娘,不怪爹,是我不想去府里当差。”李清原是后世大一农学院学生,因帮着学姐猪嘴下抢夺毕业论文,摔了一跤,然后就成了京郊农庄同名同姓的女娃娃。
起初她以为自己穿成了古代农户,后来渐渐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家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再后来亲娘休假回来,左一句宝玉,右一声荣国府,方才知晓自己竟然穿到了《红楼梦》中。
李清自然读过原著,说实在话,她对府里肯定有几分好奇的。但她不想进府当丫鬟亦是真的。她爹在府外庄子上当管事,主子们几年来不了一回庄上,她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并不很想去府里卑躬屈膝。
再一个,她虽多活了一辈子,但生活简单,家庭关系简单,自己性子又偏闷,从小到大都喜欢独自闷头玩,在这样的社会当丫鬟怕是不讨喜。
当然,倘若实在免不了去府里,读过原著的李清亦不想去宝玉身边服侍。再一个她在家门口搞的小块试验田有了些许进展,她实在舍不得就此放弃。
因此种种,她免不了晒得稍微黑了些,其实比前些年已经白嫩许多了,但也的确比不得亲娘。
李嬷嬷听了女儿的话,气得上手拧着她的胳膊肉,又用食指戳着她的脑袋骂道:“真正是歹笋一个。尽学你爹没志气样。你当整日在田里疯玩瞎闹就是好的?那田里庄稼再好,等时辰一到也脱不了被割的命。咱庄子上的春桃无根无基的,她年岁一到又是个什么命运?”
真说起来,春桃娘老子当年也是有些体面的,于府中亦有些功劳,奈何他家当初跟的是大夫人。大夫人走后没几年,她娘老子被二夫人寻了错处打了一顿板子,年没过就阖眼去了。春桃孤女一个浑浑噩噩长大,年岁一到竟配了个倒恭桶的男人。
这样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去了。
清儿尚小,爱玩爱闹是正常的,全怪李响个不成器的玩意。他但凡本事大些,跟府中赖大一样,儿孙也就都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