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
事关于此,任何地方都算不上安全,祝今宵当机立断问小二要了客栈包间。几人上了楼,将房门闭严实了,祝今宵才沉下表情,开了口。
“你可知弄虚作假、欺君罔上是重罪?”
“您这说得!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欺骗皇上啊,”符尺霜听祝今宵话里话外都是不信任,一时间有些急了,“如假包换的人鱼心,是我亲眼瞧着从鲛人身上活剥下来的,其心数月不腐不朽,若真是怀疑,寻太医一验便知!”
若此物为真,简直是万金难求的宝贝。
祝今宵入朝为官多年,有关此类的秘辛谣言都听过几耳,大概知道上贡是以鳞片为主,肉都算罕见,更罔论更为稀少的鲛人心了,甚至算得上闻所未闻。
这物什要是见了光,他都能想象到延和帝会怎样欣喜若狂。
不说下半辈子,就连祝今宵几代子孙都能受此林荫、从此高枕无忧。
怪不得符尺霜咬死了要见他。
这东西在无权势的平民手上,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头,得看有没有命来承受这种金贵之物。
若是求助到有朋党连结之人,东西被昧下都是其次了,保不齐有灭门之忧。
而祝今宵此人,苍蝇都懒得叮的光棍一个,唯一效忠的就是皇上。
只有找到他,才有机会带着东西活着见到圣上。
“好,那你先回答我,此物从何而来?”
“……渔民献上的,说是这东西可以大补……山高路远的,消息闭塞,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宝贵吧,就当什么感谢的答礼给我了。”
男人目光闪躲,话语支吾,有些神经质地扣着手指死皮,一看便是在撒谎。
祝今宵冷笑一声,一点也不着急:
“方才还说是亲眼瞧着剥下来的,转头就变成了渔民赠予。看起来你找我也算不上真诚,那要不还是另请高明?”
“诶!”
符尺霜有些没辙,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了实话: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祝大人。我方才说我‘曾’为主簿,‘曾’的不算久远,今年元月因贪污罪名被贬,位置让给了知县的女婿……呵,贪污,可我一个主簿能贪什么,分明就是那无赖为了赶走我,强行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说到这里,露出几分微薄的怨恨来。
“我对官场失望至极,本打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回家乡时恰好路过泉州桃江县。
“那时天色已晚,我便随意找了一个村子借宿。那村子像是在准备什么东西,所有人都神经兮兮的,多少钱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让我在那住。后来还是有一个好心阿姐收留了我,给了我一块休息的地方。
“我自然感激涕零。本来就觉得奇怪,没有睡熟,所以当半夜村里传来一个小孩的尖叫时,我也没有多犹豫就冲了出去——
“啧啧,结果您猜我看见了什么?”
符尺霜不知是不是私底下有点写书的副业,讲故事的水平很有一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到关键处还会卖个关子,吊得人心痒难耐。
可惜祝今宵担任刑部侍郎以来,各种离奇的故事当家常便饭吃,对纯情失意小伙夜闯恐怖鬼村之类的故事更是不以为意。
听到了吸引人之处,连呼吸都没点起伏。
“说重点。”
“正要说到呢,”符尺霜忙应声,“那是一个砖石砌成的屋子,瞧着怪阴森的,那晚火光大盛,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坐在地上吓得哭的小孩。那屋子的门已经被打开了,里边站满了人,还透着砖芯似的红色,我本以为那红色是火光倒影……却没想到是血。
“全都是血啊,大人,满墙、满地,我现在想到那副场景,腿根还打哆嗦……
“房子正对着门口,用锁链关着一条鲛人。鲛身长近三米,庞大到近乎神性。尾巴像是蛇一样卷在地上,尾尖让钉子钉住了,动弹不得……
“您真是没有亲眼见过,真是好诡谲的生物,鳞片泛着光,容貌昳丽至极,我隔老远看了两眼,就着迷似移不开视线。”
符尺霜讲到这里,不受控地露出几分痴迷,怔怔然回想起来。
“这个村子不知道是什么传统,对鲛人的存在似乎并不惊讶,还有一套猎杀的流程。那血都是出自这鲛人。他身上的肉被剜去大半,血流不止,甚至有心急的村民在强行拔他的鳞片,又或者是……”
符尺霜顿了顿。祝今宵听出他的未尽之意,蹙着眉追问:“什么?”
符尺霜移开视线:“食之。”
祝今宵默了默。
房内刹那针落可闻。
单这两个字,激起了祝今宵一身的寒毛直立。
也怪符尺霜讲故事的本领,那场景光是想象都叫人毛骨悚然。
一群村民围着一种肖似人的物种,像是魔怔了般,对其活剐虐杀,态度轻松得像是对待一盘野菜。
不……对畜牲都不会这样茹毛饮血。
就连刑部最严苛的刑罚,都比不上其残酷三分。
祝今宵的指腹搓了搓手心,好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哑:“这不行。”
“嗨呀,咱们当然知道不行,”符尺霜道。
“但这不是山穷水尽刁民尽出吗,您和他们讲天理人欲是没有用的。不过说起来应该也算是报应吧,那夜西边的柴房走了水,火势烧得黑夜亮如白昼,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最先冲出来的村民莫名其妙被抹了脖子,就这么瞪着眼睛死在了我跟前。
“泉州常见山匪作恶,我以为是山匪袭村,正准备跑,混乱之中见那最开始尖叫的小女孩摔倒在地,我一时心软,过去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就看她手中死死攥着这颗鲛人心。”
“……就是这样。”
符尺霜拍拍胸口,讲到这里仍然心有余悸。
祝今宵勉强压下心绪:“小孩呢。”
“后来她母亲将她拉走,躲了起来,我手中拿着这东西,肯定不能留下,在河里憋了三分钟的气,游出了老远,才逃出来。”
“是哪里的山匪?”
“这我就不知道了,太混乱了,看不清。桃江县山脉崎岖,为了避税,山匪横行,早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那你呢?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符尺霜还以为是在问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祝今宵没有对自己说话,而是看向一旁的封和衍。
封和衍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诶,瞎猜,这可跟我没关系。”
“跟封兄没关系,”符尺霜连忙道,“我还要谢谢封兄救了我一命呢。我们是在路上遇见的,那时候我要进京,打算走黑船时差点被那群恶民骗,是路过的封兄救了我一命,也是他让我来找您的。多亏了封兄,我才能十几日抵京。”
“至于我,”封和衍顺口接了话头,笑起来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我只是顺道来见你一面。”
“不劳费心。你既然滚出京了,最好还是在外面老实待着,别回来给我添堵。”
祝今宵语气一言难尽,视线落在他身上,又不可避免看见了他喉间的字,针扎似错开了眼。
封和衍表情看起来更满意了。
听完来龙去脉,祝今宵态度稍霁,点了点头,拿了一点指背轻轻贴在裹得严实的白布上,发现那心脏居然还在跳。
缓慢而温热。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了还活着,如此温驯又坚韧的种族。
“我可以帮你。但见到陛下后,你的愿望是什么,方便告知么。”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符尺霜看了祝今宵良久,露出几分轻描淡写的忧伤来,“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诉求不是为了自己。”
他凑到祝今宵耳边低声说起来。
短短几句,听得祝今宵愕然不已,险些控制不住站起来,第二次咬牙问道:“此事当真?!”
符尺霜:“在下拿性命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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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好大致事宜,祝今宵不方便带人入府,便挑好酒楼要了两间上等房。
封和衍随意惯了,来去全看心情,与祝今宵又是许久未叙,勤勤切切跟了过来讨酒喝。
“你信他么?”
“没什么信不信的,”祝今宵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倘若他真能在朝廷上说出那样一番话,也算是好事一桩。有什么旁的目的,我也管不上。”
“我唯一怀疑的是桃江县。前不久陛下的探子带来的正是有关桃江县的消息。温、严二人还为此吵过,只是最后连鲛人的水花都没见着,后续也就无疾而终。我怀疑那纵火伤人的真的是山匪吗,还是山匪其实……”
“慎言。”封和衍睨了他一眼。
祝今宵住了嘴。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太过窝囊,白了封和衍一眼,“不消你管。”
封和衍将杯中酒饮尽了,把玩着手中空杯,将其拿高了点,对着缺了一角的月亮看了看。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陷太深无法全身而退,太浅则尸骨无存,你要多当心。”封和衍叮嘱道,“你身在其中,务必提前找好退路,若是有合适之人,相互照顾一下也未曾不可。”
合适的人……
封和衍不着调的时候占大多数,说人话的次数能赶上母猪在树上仰卧起坐。
所以这句话祝今宵听进去了。
“怎么,有合适的人?”封和衍瞧他态度奇怪,不免好奇。
“没有。”
祝今宵毫不客气地送客:“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