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气,让人心都浮躁起来。
暑期北城旅游的人群多了起来,平日堵车的长安路,此时更是寸步难行。
尹岑驱车到咖啡馆坐了一个多小时,处理了一下工作上的事,一个人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开车到家时,天都黑了。家里灯火通明,看来家里有人,令尹岑没想到的是,她意外见到了江淮。
他是薄宅的常客,只不过很少和她正面见到。
尹岑刚进门,看到他站在客厅的沙发旁。
面前茶几上放着一盏茶,幽幽地茶香漂泊而来,他正弯腰收拾东西,一副准备要离开的样子。
薄聿川不在。
她微微一笑:“江医生?”
江淮知道吴忧去见尹岑了,想必尹南星找他的事,尹岑肯定知道了,他弯了弯唇角,“夫人。”
江淮放下手中的包,随尹岑坐到沙发上。
尹岑知道,肯定是薄聿川最近睡眠不好,江淮才会到家里来,她曾经暗暗算过,薄聿川夜里不睡觉,加上白天忙工作,有时长达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
她真挺担心他猝死,想到这,她先开口问了江淮:“薄聿川他……没事吧?”
江淮本来想告诉她,薄聿川的基本情况,听她这样问,转而道:“既然你这么关心他,何不自己亲自去问问?”
“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江淮微笑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尹岑呆怔了一下,沉思起来。
江淮见她神色有异,直到别人夫妻的事,他不好插口,只得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尹岑回神过来,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啊?”
“不用了,他已经睡下了。”
尹岑诧异地看了眼手表,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不过才九点多,薄聿川竟然睡觉了。
江淮解释说:“他吃了药,我做了简单的催眠引导,他应该能睡到天亮。”
“为什么忽然吃药?”这话一问出来,好像显得尹岑从未关心过薄聿川的生活,实际上她的确没有在意过他的心理健康问题,更不知道他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
他表面上完全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正常人。
江淮说:“他一直在吃。”
尹岑张了张口,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哦了一声,避开江淮的目光,跟在江淮左侧一起朝门外走。
还没出门,江淮温声道:“夫人留步,下次见。”
“路上注意安全。”
何管家从旁边迎上来,示意尹岑留步,顺便把江淮送出去了。
时间说晚也不晚,尹岑到了三楼,轻手轻脚地回房,甚至回头看了好几眼薄聿川的房间,他能入睡这么早,尹岑都不忍心打搅他。
*
她洗漱好好之后躺到床上,一点困意都无,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和尹南星的点点滴滴--
为了给尹南星更好的医疗资源,尹家举家来到了北城,在北城住过几年。
那时尹岑刚到尹家还不到一年,一个人在南城没人照顾,跟着来到了北城借读,有时她放学家里没人,会到医院去找父母,顺便看望尹南星。
有一次,尹南星给她发信息,说自己到医院负三层的地下车库的车里拿零食,拿完发现找不到路了,尹岑知道车库的路不好找,立马说要去接她。
她根本没想过,家里人怎么可能让一个病人去车里取东西。
尹岑把书包放在病房,坐电梯到了负三层,找到了自家车,看到附近没人,她喊了几声南星,没人回应。
尹岑知道她心脏不好,唯恐她晕倒在哪里别人不知道。
找了一圈,在楼梯间的转弯处,看到了地上躺着尹南星常戴的电子表,这个电子表能检测她的心跳,现在丢在这里。
尹岑吓了一跳,赶紧捡起来,又看到旁边楼梯间的门大敞开,以为她在里面晕倒了。
尹岑跑进楼梯间,才发现里面乌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喊着南星朝里面慢慢摸索,回应她的只有空洞洞的回声,身后忽然“嘭”地一声,门猛然关上了。
她一回头,黑洞洞的一片,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她迟疑地脚步声,尹岑大喊了几声:“南星是你吗?”得到的却是无声的回应。
那里真的很黑很冷,冷得尹岑一直哆嗦,最令她绝望的是,她发现负三层没有信号,她的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楼梯间是一个封闭的地方,一个小时后,氧气也开始变得稀薄起来,她大喊,砸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她好像又回到那间福利院,湛蓝的天和温润的春色,一切都好温暖,如果她没有被找回来。
尹家只不是一场梦,她还是那个被抛弃的小女孩,曾经被扔进福利院,如果没被尹家找回,那么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她还会到北城最好的老牌高中读书吗?还会认识薄家这么多人吗?为何梦里的父母如此温柔,对她如此关心……
现实中却这么冷漠。
尹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打着吊针。
尹世衡坐在床前,眉头紧皱,她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难以发声。
后来尹岑才知道,是尹南星把她骗到医院负三层的楼梯间里关上门,故意让她在里面出不来,差点窒息而死。
她一直大喊把嗓子喊哑了,是手表救了她。
尹世衡发现手表没有实时反馈尹南星的心跳,以为尹南星出事了,到了住院部才发现尹南星没事。
其实,是因为尹南星关门的时候太紧张,不小心摔倒了,把手表链子磕断了,手表丢了。
尹南星却和尹世衡说,是尹岑把她丢在负三层,她不认识路,找了很久才找出来,还把膝盖摔出血了。
岑秋月得知后,跑到病房里,把尹岑数落一顿,怪她没有照顾好妹妹,一点做姐姐的担当都没有。
尹岑至今都记得岑秋月当时的表情,那种厌恶不像是假的,岑秋月说:“你不就是记恨你妹妹生活的比你好吗?是不是你认为妹妹死了,你就能占有尹家的财产了?”
尹世衡抬了抬手示意不要再说了,接着他让岑秋月出去了,又反过来安慰尹岑:“你妈妈太激动了,她也是害怕你妹妹会出事,她不是真心怪你的。”
尹岑眨了眨眼睛。
尹世衡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你先休息一会儿,你妈妈带了饭来,吊完盐水吃点饭。”
她微微笑了一下,内心泛起一阵寒凉之意。
尹世衡离开后,尹岑侧头向窗外看,眼泪顺流直下,默默流进鬓角里,她看到那只断裂的手表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像一个无言的人在嘲笑她。
护士给她拔针的时候,嘱咐她最近要多休息,尹岑嗯了一声。
天黑了,第二日学校还有模拟考试,护士离开后,她抬手拔了放在鼻子上的吸氧机,自己回了家。
路过隔壁病房,她听到岑秋月和尹南星母女俩的笑声,内心一阵刺痛,她下午没吃饭,又被囚禁在阴冷的负三层一直到窒息昏过去,此时只觉得全身发冷,手脚无力,最受伤还是心里。
那时候他们住的是薄家旗下的一家公寓式酒店,薄家给他们开了长期住房,顾冥河也住在那里,尹岑回去的时候在楼下大厅遇到他了。
顾冥河见她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
尹岑就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了,顾冥河没说什么,直接带她回去,给她煮了一碗馄饨。
尹岑觉得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
这一觉薄聿川睡了三个多小时,睡得还算安稳。
凌晨零点零一分醒来,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怎么都睡不着了。
万籁俱寂。
他起床后,坐到阳台,罕见地抽了一支烟,后来到书房开始处理白日留下的工作,慢慢挨到天亮。
她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知道这一夜睡得好不好。
早上还没到公司,他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哥哥?”
薄聿川静了静,迟疑道:“南星?”
“我刚好忙完,见一面吧?”
他随意翻了翻日程表,说:“我不方便。”
前排开车的何聚从后视镜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今天除了一个股东大会外,只剩下一个商务会谈,他猜到他接了谁的电话,语气都冷上了几分。
“怎么啦?”尹南星也不在意,自说自话一般地说:“大忙人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太忙了。”
尹南星见约不出来,并没有纠缠,只是轻快地说:“那好吧,有空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薄聿川挂掉了电话,实在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他的确懒得去见尹南星,如果见面了,可能会引起尹岑的误会。
他不想让尹岑难过,不管她在意与否,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这一场见面竟是躲都躲不掉--下午三点在安月国际商务厅,有一场座谈会,薄聿川意外地和尹南星见面了。
刚开始薄聿川并没有注意到她,是何聚提醒,尹家二小姐正在和安月国际的副总裁辛家的人站在一起--
薄聿川下意识回头,发现尹南星的确正在热聊,目光却是看向他,回头的时候,两人目光相撞,尹南星随即和副总说了再见,向他走来。
他淡淡地瞧过去,目光不移不避。
尹南星走到跟前,微微一笑,叫了声:“哥哥。”
薄聿川同样微笑,“身体好点了吗?”
尹南星眉眼细长,下巴削尖,她身体不好,整个十分消瘦,心思还重,加上平时不爱笑,刻意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虚假感,“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薄聿川扫视了一眼她瘦得像骷髅一样的脸颊,说:“那就好,照顾好自己。”
“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找你?”她说。
“哦?”薄聿川配合的弯了弯唇角,“找我干嘛?”
“带你去个地方。”
他松松地问道:“什么地方?”
尹南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几分钟,大家纷纷入座,薄聿川轻声道:“你姐姐最近睡眠不好,我要回家陪她。”
尹南星面色僵了僵,勉强一笑,“哥哥彻底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了吗?”
薄聿川说:“你是岑岑的家人,同样就是我的家人。”他单手抄在口袋里,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样子,“别想太多了。”
“佛祖说,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我能活下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你在,这不单单是缘分了,我们的关系跨越过生死,哪怕我曾经不懂事,做错了一些事,难道你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吗?”
薄聿川静静地瞧着她。
尹南星见他面上薄冰渐碎,舒了一口气,说:“陪我去一趟吧。”
他慎重思考了一下,说好。
*
十点散会,与会人员都在酒店吃了饭,薄聿川参加完商务活动都到下午五点了。
何聚开车,按照尹南星给的地址,来到了北城的南山墓地,尹南星带着薄聿川来到一个墓碑前。
墓碑上的年轻男子露出一张阳光开朗的笑容,黑白照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是宋典。
世间万物果然是讲缘法的,或者一切都是天意。
尹南星摸了摸宋典的照片,“哥哥,你知道匹配上合适的心脏有多难吗?即使匹配上了,能有一个好时机移植,而且还能移植成功的几率是多少吗?”
薄聿川盯着宋典的照片没说话,宋典是母亲收养的义子,在十年前就因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
他是孤儿,薄聿川和母亲是他唯一的家人,那时候宋典一直在薄家的私人医院躺着,终日无声无息,他已经半死不活地躺了七八年了,经常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
薄家把他安排出国治疗了。
后来薄家私人医院的医生偶然发现宋典的心脏和尹南星能匹配上,不过薄聿川考虑到何聚的态度,不同意放弃宋典的治疗,尹家表示非常理解,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植物人可能存活一两年,也有可能十几年,但由于长时间处于无意识状态,一旦醒来,生命会很快凋零。
直到宋典的身体每况愈下,经过了几次抢救,勉强一口气吊着,国外医生都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