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殿下伴读的府邸?”
站在隋府门口,为首的一名掌事太监淡淡地瞥了一眼府门之上的“隋府”二字,道:“也对,一个六品小官,在这繁华的京中,自然住不了什么像样的地方。”
身后一群太监连连附和。
隋府大门开启。
隋文山走上前,他在掌事太监的面前微微躬着身,掏出一小袋银两塞过去:“大人辛苦了。犬子年纪尚小,日后难免会有不周到之处,入了东宫,还望大人多多照顾。”
领头太监瞥了一眼,心道:就才这么点儿,果真是小门小户,竟以为宫里和外面是一样的么?
他勉勉强强收下,捏着嗓子道:“照顾可谈不上。东宫不比其他地方,一个人进去是福是祸,全看殿下的心意。其他的,不管你是打哪来的,背后站着什么人,都一样,谁也照顾不了谁。”
“是,公公说的是!”
隋文山陪着笑连连称是,道:“太子殿下自然是东宫唯一的主子。明朗,你一定要谨记公公的教导,入宫以后,务必事事以服侍好殿下为先!”
隋明朗拱手说是。
“那,这便走吧!”
领头太监手一抬,示意隋明朗上轿。
隋明朗往轿子走去,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隋母强作镇定,抑制住心里的种种担忧与已经抵达眼眶的泪水,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让他安心地入宫。
“去吧。”
她张口无声地说道。
隋明朗继续往前走。
很快就上了轿,掀开车帘,坐进去之前,隋明朗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次看的是父亲。
隋文山见自己的小儿子停住动作,连忙隔空将手掌往前推,示意他赶紧进去,免得有所耽搁,误了进宫的时辰。
眼中既含忐忑,又藏期待,加之挺直如松的后背,显出很多严肃。偏偏檐下雨水趁机落到了他伸长的手臂上,顺着淌进中衣,他竟也浑然不知。
一旁,姜惠英的眼神则最为复杂。
她自然不想隋明朗在东宫惹祸,为此不惜主动拉下脸去找娘家的姐姐询问事宜。但,于她,于她的明轩而言,这个贱婢生出来的儿子,究竟是得太子殿下的青眼好,还是不得好呢?
她也不知道。
隋明朗坐进了轿子。
正值晚秋,多雨的时节。
隋明朗入轿的同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虽不大,却不知后续雨势,抬轿的人不由加快脚步。
透过车帘,隋明朗目视着整座隋府在雨水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东宫。
东宫原名永昌宫,因位于皇宫以东,得东宫之名。永昌宫又分南、中、北三座院落,大衍朝以南为尊,是以太子居于南苑,北苑则是东宫的太监宫女们衣食住行,为贵人忙活奔走的地方。
至于中苑,其间的大部分宫室常年闲置,如今随着伴读们入宫陪太子读书,便都被安排了进来。
隋明朗牢记父亲的交代,一路万分谨慎低调地跟在东宫太监身后,乃至于显出很多拘谨。
途中,他数次感受到有不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偏头回望,亦不敢左顾右盼,而是始终规规矩矩地,头颅与目光微垂着往前走。
最终,隋明朗被带到了一间宫室前。
“周围几间闲置的宫室已被提前打扫好,用作伴读所,这一间便是你的。”
“其他伴读都已住进来了,你若是实在闷得慌,出去逛逛,与他们认识一番并无不可,只是切记:最远绝不可离开这座中苑,若是不得召见误闯了殿下的住所,届时不止你自己,你的全族或许都要遭受牵连,明白了么?”
领头太监交代道。
隋明朗抱拳躬身道:“谨记公公的教诲。”
领头太监点点头。
他一抬手,后面几位低等太监纷纷上前,将隋明朗的行李放入宫室之内。
这个隋府,听都没听过,而且从父亲到儿子都一副没见过世面,憨憨傻傻的样子,显然不可能得到殿下的青眼。把时间花在这样的人身上,真是浪费时间。
“哼,姓杨的东西,小人得志,待我得了殿下的赏识,非将你罚去刷恭桶不可!”
他在心里暗骂道。
东宫的几个高等太监,每人负责领一位伴读入东宫,自己负责的显然是最差的——这其实在他意料之中,谁叫他与姓杨的向来不对付,而不久前姓杨的又成了南苑广阳殿的高等公公呢?
众太监离开以后,隋明朗这才抬头,认真地打量起这间拨给自己居住的宫室的模样。
深秋,加之下着雨,衣着单薄的他在来时路上已明显感受到了寒意,然而一进宫室,寒意便统统消失不见了。
还未入冬,这里便已烧起炭火,当真是奢侈啊——不对,整间宫室哪有半点炭火的痕迹啊?
隋明朗不由眨了眨眼。
这便是传说中的地龙么?
听说京中极其显贵的人家,冬日里连最上好的金霜炭的味道也是嫌弃的,他们府邸中的大堂与少数厢房在地面以下有精巧的设计,名曰地龙,使房室不仅在严寒的冬日温暖如春,且闻不到半分炭烧味。
最显赫的人家,也只有少数房室底下建有地龙。而东宫不愧是东宫,连太子殿下根本不会踏足的地方,在这尚未入冬的时节,都已使用起了它。
反观隋府,即使是父亲的书房与嫡母的厢房,冬日也不过是烧银骨炭罢了。至于他们西厢房,只能分得一些花灰炭。
隋明朗并不羡慕,更不嫉妒,而是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自己也定要让母亲用上——纵然无法使用地龙这样的东西,至少也要用得上金霜炭。
“你就是最后一名伴读了。”
隋明朗刚刚将自己的行李整理好,便有两名华服少年收了伞,走了进来。
率先说话的这人穿着一身青衫,望向隋明朗的眼神大大方方,毫不避讳。他主动抱拳,身体微微前倾,笑道:“在下方绍元,京城守备之子。你呢?”
京城守备从三品,这样的品级在京中本不算高,却因握有兵权,且同胞妹妹乃宫中丽妃,使他的嫡子行走在东宫之中也足以昂首挺胸。
隋明朗抱拳回应道:“我叫隋明朗,家父是六品京官。”
“六品官的儿子,居然也能给太子殿下当伴读么?”
另一名紫服青年不禁感到疑惑,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身旁的青衣少年,随后抱拳道:“宁为远,父亲乃是宗人府丞,从三品。”
隋明朗于是也冲他抱拳。
心中思忖道:从三品已是相当大的官了,怎么这紫服少年倒还像是跟随着青衣少年似的?京城守备该是几品的官职呢?
大衍的官职体系,等到正式陪太子殿下读书,授课的先生应该也会告诉他们这些吧?
“你长得真漂亮。”
方邵元望着隋明朗笑道:“一个男娃娃,居然比我妹妹还漂亮。”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从一个地位比自己高许多的同龄人嘴里说出来的,隋明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方邵元见状哈哈一笑:“你不用紧张,我可没有那方面的爱好。”
隋明朗没听懂。
那方面的爱好?什么意思?
方邵元又道:“我今年十三岁,宁为远也是十三岁,你呢?”
隋明朗如实道:“十一岁。”
方邵元点点头:“你是所有伴读里年纪最小的。”
隋明朗眨了眨眼。
“看你这样子,估计什么也不知道,我给你介绍介绍吧。”
方邵元热情地说道:“这次入选的伴读,算上你,一共有六个人。年纪最长的叫崔嘉瑞,十五岁,按理说已过了当伴读的年纪,不过他父亲乃是户部尚书,从一品,又与当朝丞相交好——”
宁为远闻言皱了皱眉。
方邵元继续道:“崔嘉瑞虽说年纪长了些,但性格不错。倒是有另一人你需注意,安弘毅,他的母亲是清平郡主,父亲是国公。因为出身显赫,又时常在宫中走动,故而性格倨傲,你见了他可千万不能招惹。”
一旁,宁为远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邵元。”
在背后如此评价郡主之子,还是对着一个刚认识的人,未免太不谨慎了。
方邵元不以为意:“最后一名伴读叫李奇承,也是十三岁,他的父亲是中远伯。我、宁为远、李奇承,都与殿下一般年纪。”
说到殿下二字时,方邵元双手抬高,表示尊敬。
听方邵元介绍完所有伴读,隋明朗抱拳躬身作感谢的同时,心底又泛起疑惑——富贵人家的子弟都如此“热情”吗?初次见面,便将这里的情况倾囊相告。
一个郡主、一个伯爵、一个从一品、一个从三品,还有一个暂不知品级的京城守备,这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余五位伴读的家世。
“所以,我有些好奇。”
方邵元询问道:“圣上为何会选你入宫当太子殿下的伴读呢?莫非有贵人相助?”
原来是为了问这件事。
隋明朗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皇恩浩荡,圣上特地予我这样的人一些机会。”
话是这么说,他脑海中却浮现起五年前遇到的那位少年。
这么久过去,少年的面容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对方当日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与气势,仍旧印在他的记忆之中。
若说贵人,那少年绝对是他生平所见最尊贵的人。算算年纪,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