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溯被斐水生从戒同所接出来的那一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冬至,白昼最短的一天,越往北白昼就越短,那些难熬的黑夜便格外漫长。
以前在C市的时候,人们对冬天的到来总是没有那么明显的实在感,各个季节的分界线跳转着交叉,原本今天还是秋天,可能明天就回了夏天,后天又成了冬天。
但是这里不一样。
它的冬天是实打实的层层厚雪堆积起来,覆盖住一年里所有的过往。
眼睛上黑色的绑带被粗暴地扯下来的时候,斐溯被雪光晃得双眼刺痛,四下一片白茫,很安静。
不再是阴暗封闭的戒同所,那些意义不明的洗脑与辱骂都随着眼前这片白茫消失无踪。
斐溯回头,看见车子行驶过的痕迹。
他攥紧了手里的铁丝摆件,直到完全变形,尖锐的头尾刺入掌心。
他刚被送过来的那一个月,尝试了很多方法逃离,偷跑、装病,还有绝食和自杀。
在意识到这些行为除了伤害自己身体以外,起不到其他任何作用之后,他开始变得顺从,配合着所谓的矫正治疗。
而这里不仅仅是“戒同所”,还是他学习与成长的地方。
一年里被灌输着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手段,矫正性取向的同时,学着那些斐水生让他一定要会的东西。
斐水生说,学不会、改不正,就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就没有再见到纪洄的机会。
斐溯什么都能学会,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性取向有任何问题。
他只是喜欢纪洄。
这和纪洄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只是因为斐溯喜欢的人正好是纪洄,正好是个男生而已。
但在那个时候,斐溯觉得斐水生已经不能用这个威胁到他了,毕竟就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根本就不敢再去和纪洄见面,更遑论其他更进一步的相处。
他甚至想过要忘记。
可是幽闭的房间里贴满了纪洄的照片。
他在身体最痛苦的时候,要一遍一遍地看纪洄的照片,直到他在想到或看到纪洄的第一时间,会下意识重现当时当刻的痛苦。
这便是厌恶疗法。
而斐水生对斐溯的要求不仅如此。
他不允许斐溯退缩,不允许斐溯麻木,要斐溯学会对这些痛苦付诸一笑,再不断地增加痛苦,让斐溯靠近痛苦,习惯于在痛苦之中生活。
斐溯慢慢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戒同所。
不过是斐水生折磨他的新法子罢了。
又一次漫长的电击与折辱过后,全程站在旁边观看的斐水生打开了常年关闭的窗,窗外是典型的北国风光,不同于四季生绿的水雾洲,这里万里雪飘,无法窥见一丝春天的痕迹。
斐溯看着眼前纪洄的照片,在贯穿整个脑袋的绞痛之中,扯着嘴角,声音有些模糊。
“纪洄,你看,下雪了。”
“你说什么?”纪洄一只手放在斐溯的肩膀上,略微用力地抓住一点布料,脑袋和身体都往后让了几分,缓了一会呼吸,试图听清亲吻间隙里,斐溯断续到近乎呢喃的话语。
他们这一吻纠葛着,啃咬着,都想让对方的血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可是要真正用力地咬下去却又舍不得,于是只好交换着那些与血液里蛋白质成分相似的事物。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纪洄被斐溯抱坐到腿上,腰侧和脖子后面都被滚烫的手掐着,两人用面对面的姿势,亲密无间地表达着对彼此的情意。
斐溯的位置可以看见窗外的新雪,听见纪洄的问话,他克制地扫了一眼纪洄红肿的嘴唇,额头埋在纪洄的肩窝,像是没能克制住,偏头又吻上了纪洄的颈侧。
吻还不够,还张口轻咬,用一点隐藏的尖牙磨着那块肌肤。
在收获了纪洄的嘶声之后,斐溯才见好就收,蹭着纪洄的脸,柔声重复了一遍在接吻中说的话,不过换了个称呼。
“小几,你看,下雪了。
纪洄跟着看了一眼,窗外飞舞的雪花与前年那场雪重合,变得越来越大。
他沉着的心像是被大雪拨动,变得很软,还在反常地狂跳,是那种终于得到了的兴奋,或许也可以称作心动。
他们相互依偎着,就这么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世界只剩下雪落在叶子上的簌簌声音。
纪洄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斐溯后脑勺的头发和背部,直到感受到某些不寻常的反应,他才意识到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但又想他们现在算是确定关系了,便把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还非常没有分寸地半跪着往前靠,想要和斐溯更亲近。
斐溯叹气,掐着纪洄腰上的双手将人卡在原地,没法再往前一步,他抬起头,目光幽深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个故意使坏的家伙:“我不好受,你就好受了吗?”
纪洄装作听不懂,仗着身处上位的优势,睨了斐溯一眼,故意惊讶道:“哎呀我都忘了,你还在发烧呢,水开了,快吃药。”
说完纪洄就要起身去拿药,斐溯不让他走,于是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带着过分亲昵意味的姿势对峙起来。
还是斐溯先错开眼神,偏过头,呼吸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又烫又沉。
纪洄站直,见这人又冒出点小可怜的样子,心痒难耐地俯身往斐溯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一见到斐溯,纪洄前几天那些情绪消散不少,嘴里又开始不正经起来:“今天你发烧,干点别的不方便,等你好了,哥哥疼你。”
斐溯缓着呼吸,脸上和身下是完全不一样的反应,有些刻意摆出来的冷:“说多少次了,就大几个月,叫什么哥哥。”
“那换个称呼好了。”纪洄小声反驳,没让斐溯听见。
纪洄都没看药盒上的说明,拆了几片药,用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温水,全部塞到斐溯的手里。
斐溯也没看,把药片和温水一口气全灌了下去,低头吞咽的动作遮住一些纪洄想象之中的画面。
见纪洄盯着他,他把玻璃杯放在花束旁边,用眼神表示疑问。
纪洄手指点着自己的喉咙,像是不理解:“为什么你是低着头吞药?”
斐溯又抓上玻璃杯:“你忘了,小时候那个物理教授教的,仰头容易流向门牙,不好吞。”
说完,他喝了口水,仰头吞下去。
纪洄没想到他这么配合,但他反应很快地用手轻轻抵住斐溯的下颌,让斐溯仰着偏头。
然后在滚动的喉结上舔了一口。
斐溯抓紧玻璃杯,却只是溢出一声轻笑:“满意了?”
纪洄乖巧点头,在斐溯抓到他之前躲进了厕所,并且反锁上门,朝外边喊:“我上厕所。”
“真的只是上厕所?”斐溯叩着厕所门,“要给我这留下点什么吗,小几。”
纪洄喊他滚。
斐溯滚到窗户边上,看了一会路灯下闪着金光的漫天大雪。
南方很少像这样下雪,很稀奇。
就像是身处梦中一样。
斐溯垂下眼睛,这一周发生的事情跟去年一年里经历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他忘了还有纪洄。
或者说实话,他只是没想过纪洄会出现在他眼前,最多也只敢偷偷地想。
和过往那些看不到纪洄的时候一样,毫无长进。
被接出来之后,斐水生没把他送到十六中,而是把他关入了一所私立高中,并找人对他进行了将近半年的监视和引导。
直到让斐水生觉得满意,并开始觉得无趣,主动向斐溯提出转入十六中的建议。
斐溯表现得很痛苦也很难过,他流着泪,恳求斐水生不要把他送到纪洄身边去。
意料之中,看着他的眼泪,斐水生兴奋地拒绝了他,并且替他安排好了班级,要求他要和纪洄继续当“最好的朋友”。
斐溯如他所愿,在做准备的那些日子里,他表现得让斐水生那种人都放下了心,解除掉过去那些年年缠身的监视,暂获自由。
迟到了一年的约定,终于履行。
最开始斐溯是忐忑的,是害怕的,不安自己的失约,担心纪洄不生他的气,他不怕任何负面情绪,这都是他该得到也愿意得到的。
就怕漠视。
还好纪洄没有。
纪洄只是要求他不要再不告而别。
可就是这样,他都做不到。
他怎么配。
斐溯一边恶心自己,一边忍不住越来越靠近纪洄。
出现在纪洄面前之后,斐溯忽然发现,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了。
是小时候那样沉默寡言到像个哑巴,永远面无表情,对人事物都没有兴趣。
还是后来的事事妥帖,挂着温和微笑,成为别人嘴里完美的那种表象。
他不知道。
所以他在纪洄面前交替着展露自己如今的样子,从斐溯到苏雾回,跟个阴晴不定的精神疾病患者那样,在纪洄面前一再试探。
可纪洄没觉得他不正常,也没有躲开他,只是说他欠。
那些藏不住的心疼又让斐溯很抗拒。
但是纪洄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他心里那些名为怯懦的屏障,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所以斐溯才会问出那句话。
问的时候没预想过任何可能性,他只想不顾一切地拥有这一瞬的纪洄。
可纪洄用他说过的话来回答了他。
于是一切失衡。
原来他只是需要一句喜欢,就可以再也放不开手。
过去的辗转岁月,竟也会一梦成真,不再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