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油灯虽不大,却出奇的亮,烛火摇曳,映得四壁惨白如骨。窗外浓雾裹着死寂,竟将天光吞得点滴不剩。
那些云雾早已无声无息地蔓延至门窗外,外边声响也没有,只有室内时而传来一些烛花细碎的炸裂声。
薛湜环视四周,一片破败之像。地上的石砖裂横纵生,梁柱的彩绘灰败,破旧的帷幔从梁顶一直垂到地面。整个大殿空旷的很,一件物什都没有,也更加不可能有藏身之处。
关于轿子为何停留在此地,薛湜暂时没有头绪。
这座大殿内唯一可能有用的信息就是这些壁画。
正想着,薛湜走到了右侧的一副壁画前,墙面已经剥落不少。
面前的第一卷是一派万民匍匐朝拜之像,顺着朝拜的方向望去,那王座之上却只剩下了一片灰白的墙灰。
这些壁画应当是按照顺序排布,于是薛湜挪动步伐,接着往下看。
第二卷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水域,水域上方升起一条通体青苍色的巨龙,成盘旋式,坚硬的鳞片上滚着金光,一寸一寸,缓慢流动。
青龙的四爪和身子包裹着一个什么物什,但是壁画年代久远,颜色失真,那件东西的颜色和龙的颜色混在一起,难以辨认,薛湜不由得往前多走了几步,凑近壁画仔细分辨。
原来是一只鼓,颜色较青龙来说更加重些,鼓身上沥粉贴金,绘满了祥云纹案,上下两圈铆钉,应当是也是别有巧思,薛湜定睛细看,竟是一颗颗怒目圆睁的蛇头,就连鼓面外围那些繁复的花纹,乍看以为是稀松平常的卷草纹,等到细细观察,原来是一条条卷曲的小蛇,栩栩如生,姿态各异,仿佛正在鼓边蠕动起舞。
原本沉寂如死的窗外,现下却突然传来三声苍鸮叫。
这哪里是什么栩栩如生,这就是......
薛湜瞳孔骤缩,足尖点地急急退后,却还是慢了,黑纹涌动,鼓面上盘曲的小蛇霎时破壁而出!
薛湜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小蛇,而是虺,在那些扭曲的蛇身下,还长着难以让人察觉的四爪。
虺生于阴暗,最忌光与火。薛湜连忙掐了火诀,那些蛇如潮水般从墙里喷薄而出,涌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朝薛湜游过来,攻击之余,薛湜一手捏住蛇头,咔擦一声将嘶咬在自己胳膊上的虺一把拔下来砸在地上。
这样不是办法,现在这副纸糊的身体不能用持续的大火。
薛湜没了吞贼这一魄,若是直接引魂入画,她这本不全乎的三魂六魄就该全散了,凭借昔日师父传授的纸活,给自己罩了件纸壳子这才安心。
自己这边又是扎纸活,魂出窍,还点了抱麋香,这才进到这副图里来,也不清楚这贾日盈是怎么就肉身入画了。
薛湜反手摘下左腕的鎏银镯,寒光乍现化作三尺青锋,迅速投掷出去,剑锋过处壁灯坠地,灯芯和灯油砸到地上,火苗顺着灯油的走势舔舐,瞬间窜起一条火蛇,可是这远远不够,薛湜又砍来几盏壁灯,边退至帷幔边,将这些腐朽的帷幔也都通通砍下,在地上围成一个火圈。
她站在火圈内,四周环顾。墙内无穷无尽的虺还在往外涌,那原本就裂缝丛生的壁画现在已经被那些虺顶破,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这不对,自己一定是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按道理来说,这孽凉王也不该将这些好不容易掳上门来的新嫁娘就白白便宜了这些虺。
胳膊上传来丝丝剧痛,是刚才那条虺留下的伤口,布料已经破了,里面的胳膊也被叼去一块肉,血流如注。
薛湜快速瞥了一眼伤口,周围的皮肤并没有发黑中毒的迹象,便也不去管了。
火圈外的虺越积越多,开始有零星几条越过那道火墙,径直飞扑过来,薛湜一边拿短剑格挡挥砍,一边往火墙上丢备好的符箓。
这虺虽然攻击力不强,但是实属太多,难缠的紧,拖在这耗也耗死了,何况薛湜这次也只能带些和自己缔结了魂契的法宝法器,数量自是不多,这种用法,恐怕是还没见着贾日盈的影儿就先被这群虺给分食了。
又一条虺向薛湜的左方扑将过来,她将剑反手一挥,将那虺劈成两截,虺首的那部分,还蠕动着想向她身上爬,薛湜抬腿就是一脚,将那虺踩成一团血泥。
帷幔逐渐烧的差不多了,火势逐渐减小,薛湜也不敢一直往里丢火符,这才刚开始,不能弹尽粮绝。
就当薛湜再次砍下几条虺的头首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些虺好像偏偏喜欢从左边进攻,她所站立的右侧,虽有一些,但远不及左侧来的多来的凶猛。余光瞥见地上那些残尸肉泥中隐隐有些细碎的动静,一些米粒大小的东西在那些污秽徐徐蠕动。
她低头沉思,正好望见自己左臂伤口外的衣物逐渐被血洇湿,虽然说这副身体只是一个空纸壳子,但有了魂魄,也就有了气的运转,加上术法加持,凡是正常人体的特征,它都具备。而那些虺,分明是冲着这处伤口来的,这伤口的血倒只是表象,恐怕是冲着从这道口子里泄出来的人气儿来的。
薛湜知道自己走错哪一步了。
听闻这南疆有一种名曰闻息蛊的蛊虫,顾名思义,平日状如死物,但凡沾上一丝人气,便有所感应,活了过来。就在刚才自己凑近壁画端详的时候,一呼一吸间就已经埋下祸端。
这被掳来的新嫁娘,被抬至这座空壳殿宇,慌乱之间,哪里顾得上去打量这墙上的壁画,这孽凉王,分明是靠这一步,来筛除掉其余想一窥玄机居心叵测之人。
知道是什么在作乱,就好办了,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蛊虫的母虫,一击毙命!
薛湜虽对蛊术未有涉猎,但也得益于此前求学时喜好看些民俗纪事、旁门左道的一些闲书。这蛊虫的种类繁多,但左右也都符合一则定律——强者为尊。
这母虫即是蛊王,百虫入瓮,经年开之,一虫尽食诸虫,是为蛊;百蛊入瓮,一蛊存之,则蛊王成。
子蛊听从母虫调令,虽一马当先,但只要碰见优质的猎物,必然会留呈给母虫,与此同时,母虫也会蠢蠢欲动,露出破绽。
薛湜不再顾及体力,将灵力注入短剑全力出击,剑光暴涨如游龙摆尾。那些黑虺的包围圈瞬时不再逼得那么紧,趁着这空当,薛湜一把将颈上那串古玉铜钱串成的障冥环扯下,催动丹田气运流转,暴露出她这缺陷之魂。
吞贼一魄主掌灭阴邪,吞贼魄失守之人,对这些邪祟的吸引力会更加大,无异于大剌剌晾在恶犬面前的肥肉。
薛湜以身作饵,却面色如常凝神细观,左手指尖早已同时催动了几张爆破符箓。
这一番动作下,那些黑虺瞬间沸腾起来,如潮浪般翻滚,汹涌着朝这火圈席卷而来,连带着梁柱也震颤起来。
四面墙上的壁画已经被这些虺浪冲得支离破碎,那些画面已经辨认不清了,好些原本完好的位置也开始涌出大量黑虺,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座墙。
要的就是如此,在这触目惊心的黑色浪潮对比之下,东北角一处稍显完整的壁画就显得十分突兀了。
薛湜轻笑一声:“找到你了。”
之前所以没有贸然向墙壁发难,是害怕做无用功,还会适得其反放出更多的虺,现下确定了,薛湜便一鼓作气将左手间的符箓蓄力飞出。
三张赤符自指间破空而去,炸得墙上青砖迸裂。碎砖烟尘里突然现出虺王,身长丈许,额生赤目如血月当空。
薛湜咬破指尖凌空画咒掐诀,血珠化作利箭呼啸而去。虺王张口欲吞,却被血箭穿颅而过,霎时满殿黑虺僵如石塑。
那靠子蛊催动的黑虺垒起的高墙瞬间土崩瓦解,簌簌往下落,薛湜一面将障冥环重新戴好,一面用短剑格挡落下的虺雨。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薛湜皱了皱眉,撕下一片裙角,胡乱包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一时失了方向,墙上的壁画尽数被毁,殿宇的大门依旧紧闭,窗棂外的浓浓黑雾仍旧涌动翻滚,殿内除了这满地腥膻的虺尸,别无他物,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仿佛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薛湜不清楚接下来的流程还会不会按部就班进行,可是除了在这大殿内静心等待,好像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毕竟殿外的情况诡谲莫测,她不想冒这种毫无把握的险。
帷幔造就的火墙逐渐势微,灿黄的火光在画柱和墙壁上流转,薛湜用短剑清理出一寸洁净之处,又掐了一个净尘诀,瞧着面上干净了许多,便也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左右也是等,倒不如坐下好生养精蓄锐。
可还没等一盏茶的功夫,耳边却传来隐隐机括声,循声望去,竟是大殿的梁柱在轻轻震颤,其势愈演愈烈。
薛湜飞速起身,与此同时,满地狼藉逐渐消散,从那梁柱木缝之间,开始泛出阵阵白烟。几乎是第一时间,薛湜立马闭气,环顾四周,意图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大殿之内似雾如云的白烟弥漫,片刻内便充斥其间,在这茫茫白雾之中,视物都变得格外困难。
薛湜面色一凝,按在短剑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机括运转声越来越大,轰隆震鸣,伴随着嘶嘶的泄气之声,在这大殿之间回响,可不消片刻,这些声音戛然而止,只闻一串铜铃声,由远及近,飘飘摇摇,似乎是风铃声。
伴随着这缕空灵的铃声飘来,面前的白烟竟逐渐散去,再看时,面前的青苍石砖,残破彩壁,全然不见踪迹,屹立在面前的,成了一座真正的殿宇。
面前是九丈盘蛇柱,朱漆金钉的殿门,三重飞檐上铺盖的是鎏金琉璃瓦,烁烁闪着虹光,檐角下是那青铜莲花状的檐铃,无风自动。
铃声歇止,那朱漆殿门轰然而开,殿内四壁是汉白玉镶嵌而成,亮如白昼。薛湜思索片刻,踩着青金石阶,提剑入殿。
殿内装潢穷奢极欲,九盏青铜鹤形灯自穹顶垂落,高高低低,好似追逐翻飞之状。正殿中央供的不是什么神佛,而是一只神兽。通体青苍,似牛却无角,单足独立。塑像前一张香案,上边一只云纹雕花炉,中插三柱不灭香,正袅袅飘着烟气。
夔牛?薛湜忽地想起之前那卷壁画中的蛇纹鼓,回忆片刻,记起画面上那片水域旁还有大片皲裂的土地,土地上方的青空里,画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那只鼓,莫不是夔牛鼓?
薛湜围着那尊夔牛像绕了一圈,隔着距离打量了一下那张香案,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既是将夔牛剥皮做鼓,又何必在此设香堂供拜,打一巴掌给一甜枣,那这巴掌也太大了,这甜枣于事无补,设来为何。还是说上供香火只是为了平复这夔牛被生生剥皮的怨气?
正思索着,却听见殿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与殿前檐铃的声音不同,这声音更实一些,像是什么撞击声。
薛湜循声直奔殿后而去,跨出门槛,之间殿后有一汪水池,清波荡漾,池边环着白石栏,左右两侧皆种满梨树,现下并非春日,却也满树芬芳,梨花虽清丽,但是开在这儿却只觉得白得有些阴恻恻了。
在这梨枝掩映之中,设有一座亭台,一眼望去只能看见飞起的水戗。
薛湜悄然催动符咒,沿着池边铺设的青玉石路缓步接近,绕过纷纷落落的梨树,闪入亭内,却空无一物。
薛湜没敢松懈,绕亭四顾,但还是没有收获,她在此静立片刻,无功而返。
撇开一支树梢,顺着那条小路往回走,正当即将踏上殿外的铺地时,背后忽然一阵凌厉的掌风,将她掀过白石栏,直直坠入那池中,与此同时,耳边又传来那缕轻灵碰击声,悠悠响在耳侧,就好像是行进时所佩戴珠串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