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桃林,商成洲便感受到了此地的不同寻常。
无他,声音和气味都,太嘈杂了。
鸟鸣声、风声、树叶摩挲声,甚至双足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都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融成杂乱的一团在耳道内作响。
北格的心法虽不重轻功,但他常年习武,脚下自成韵律。而在踏入这片桃林的一瞬,这种他已习惯了多年的声音,便不复存在了。
会有突兀的风声轰隆刮过耳畔,自己的脚步声一瞬间低到轻不可闻,一瞬间又响若擂鼓。
他嗅觉相较于常人本就更加敏感,空气中飘荡着黏腻的桃花香气和刺鼻的血味儿,浓郁得让他既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好似有香浓的花蜜呛进鼻腔和喉咙里,可那血腥味儿又臭得令人作呕。
这种听觉和嗅觉错乱的状态让他的五感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大脑如针刺般疼痛不已,脚步也变得踉跄起来。
“齐染……”他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白影,哑声呼喊道,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有花粉携着稀薄的空气顺着呼吸挤进喉咙,如蚁群般漫过自己气道,阻塞住了所有的发声通道。
商成洲双膝一软跪在原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剧烈地咳喘起来,终在昏迷前的一瞬对上了一双微露茫然的灰蓝色的眸子。
在剧烈的窒息感和头痛中,商成洲只觉得眼前浮光掠影般掠过无数碎片式的画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被一众女子围着,女子们看着他欣喜地笑着。而自己身边挤着一个温暖绵软的团子,他努力转过眼看去,却只看到一只藕节般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又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青姨的面庞从眼前闪过,她那时似乎更为年轻,眼角还没有淡淡的纹路,一双眸子喷着怒火,对他大喊着些什么。而他似乎朝她做了个鬼脸,便牵着一只温凉的小手奔跑起来,远远地把这些呼呵甩到了身后。
还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坐在粗噶的树枝上,看着面前的层峦耸翠,兴奋地指着远方,大力摇晃着身子,树枝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有人坐在他身边,紧张地拽着他的袖子。他感受到这力道,笑嘻嘻地转过脸,正对上了一双暗含愠怒的碧蓝色眸子。
在看到那抹碧蓝的一瞬,所有细碎的画面都如同琉璃崩散一般化作无数碎片,散落在漆黑深沉的意识深处。
他鼻间似乎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一阵剧痛席卷过大脑,眼前也漫过一片血色。
霎那间,仿佛连心脏都在发出无声的哀嚎,在他胸膛拧紧成针尖似的一团。
一股无与伦比的悲伤如潮水般漫过心间,商成洲大口喘息着,却似乎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浅淡的药香。
熟悉的气味让他心神蓦然放松下来,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地,滑向了黑沉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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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商成洲不同,在踏入桃林的一瞬间,齐染感到的,是极致的静。
身周的一切仿佛都沉寂在时间里,桃枝顺着风的方向延伸,花瓣被风吹散,却凝于脱离花萼的一瞬。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一瞬间竟恍惚觉得自己也在这时间中凝成了一尊塑像。
只要在此时摒弃掉这具无用的身躯,便能顷刻间化归于天地,溶于时间长河之中。
思绪仿佛也被静止的时间凝固住了,齐染从未觉得自己的思维如此僵硬而迟滞。
在神智滑向虚无的一瞬,轻灵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顿时将齐染从迷散的思绪中敲醒。
【你来啦,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这声音介于稚童与少女之间,音色竟隐有几分熟悉,可齐染脑中一片昏沉,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他用指骨顶住额头,深吸一口气,想要驱散脑中的迷雾,却毫无作用。
神思迷蒙间,他不知感受到了什么,直觉般地回过头去,却看到身后有人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呼喊着些什么。
他听不见他的声音,还未分辨出口形,那颀长的身躯已无力地向前倾倒。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欲扶住他,却在触及腰身时被沉沉坠力带得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双膝猛地磕在地面上,泛起一阵细密的钝痛,齐染仓促间接住了这人的上半身。怀中人滚烫的体温透过层层布料烙在胸口,他身上细碎的黄金饰品却在混乱间勾缠住了他的头发,并随着下坠之势拽得他头皮一疼——而这痛楚宛如一根唤醒理智的银针,在混沌中浮沉的神识竟猛然因此上浮了些许。
他紧蹙着眉头,想要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蓦然感觉到胸口有一抹温热的濡湿感逐渐蔓延开。
他起初以为是呼吸时喷洒出的热气,但血腥气却悄然漫上鼻尖。
他微垂眉目,看到怀里的人脑袋无力地垂落在一边,额心的鸽血红宝石斜斜地耷拉着。
他的耳朵和鼻子同时渗出血来,鲜血顺着蜜色的皮肤留下,沿着耳垂和下颚滴落在赤红的绸缎上。
一片寂静的世界中突然响起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地在齐染耳边敲打着。
他怔怔地瞪大眸子,想起了眼前人的名字:“商成洲……?”
随后手比大脑更快地行动起来,他捞过商成洲的手扣住脉门,确认肺腑内脏并无异常。
齐染伸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侧过头,观察他耳孔的情况。
突然,齐染察觉到这人宛如被人扼住了脖颈一样,喉间发出“呃呃”的声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饱满的胸口震颤痉挛着,却仿佛仍然攫取不到足够的氧气,呼吸一下下变得短促而杂乱。
呼吸音正常无喘鸣,唇色发白……
齐染微一思忖,便调整了下姿势,让商成洲靠在自己怀里,右手扯住大袖,覆住了他的口鼻,微微拉紧边角,形成一个小小的气囊袋。
几息过后,怀中人的气息便稍稍平复了下来。
齐染掀开沾染鲜血的袖子,微蹙着眉看着血流不止的耳和鼻,他让商成洲仰躺在自己腿上,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红色瓷瓶,拇指拨开瓶塞,倒出一粒小小的黑色药丸。
商成洲刚缓过气来,双唇无意识地微张着。
齐染将药丸放入他口中,左手捏着他的下颌,右手指尖在温软的唇瓣上方停留不过半息,食指便滑入了温暖濡湿的口腔,指腹轻轻摁压着舌根,刺激他进行吞咽。
“咽下去。”他低声道。
感受到那药丸滑入喉咙,齐染将裹了水渍的食指取出,左手托住他的后颈,拇指轻缓地摩挲着喉结刺激食道吞咽。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血便止住了。
【他就这点本事?一下子就受不住了。】
安静许久的轻灵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沉寂的林间回荡着。
齐染取出一张帕子,仔细擦干手上的血迹和水渍,微敛着眉眼,眸光很浅淡,却只沉默。
他又取出水囊和另一条干净的手帕,将手帕打湿后,屈指托着商成洲的下颌,缓缓擦净他脸上的血痕。
难得见他安静闭着眼睛的模样。
北格人的轮廓本就更锋利些,浓黑纤长的睫毛搭在下眼帘,盖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便更容易让人注意到他棱角分明的眉眼轮廓。
眉骨微微隆起斜切入鬓,侧脸的线条像行书泼墨的那完笔一撇般洒脱而凌厉。
【别管他了,你快来找我呀。】
“你做了什么?”
【很久以前有人留在此地的小阵法。哪里知道他这般无用!若是第一时间封住五感和呼吸……】
“他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更敏感,发作得快些也很正常。”
齐染掰过商成洲的脑袋,帮他简单清理了下耳道内的血迹,无意间瞥见这人竟每边各打了两个耳洞,只是似乎很久没有佩戴过耳饰,看起来已快要愈合了。
齐染的手顿了顿,收回时,冰凉的指腹却在不经意间拂过温热的耳垂。
【他既然没事了,就让他在此处躺着好了。快过来,我等着你呢。】
齐染却好似没听见一般,稍稍调整了下姿势,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本薄册,竟就坐在地上悠闲地开始看起书来了。
【你、你在干嘛啊!快来找我啊!没时间了!】
齐染翻过一页书,淡色的唇微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不。”
【不?!你和我说不?!】
那声音委屈地似快要哭出来了,声调都有些微颤抖,气急败坏地大喊着:
【你不来,我就整死他!】
“随你。”齐染单手捏着书脊,直接将它反扣在商成洲面上,盖住了这张有点扰人眼睛的脸。
“他死了算我输。”
【你!】
声音哽住,随即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声在静寂的林间层层叠叠地回响着,竟颇有些万鬼齐哭的凄厉阵仗。
【你怎么这样啊呜呜呜,这么多年我过得有多难你知道吗——你这个负心汉!】
齐染的眉头狠狠一跳:“我负你什么了?”
【呜哇——!!!】
那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齐染面不改色,淡定地从储物戒里掏出两个小布团堵住耳朵。
略一思忖,虽然不知道是否只有他听得见这声音,但以防万一还是顺手给商成洲塞上了。
【我快压不住它们了!!!我都要死了!!!你还不来帮我!!!】
闻言,齐染双眸微阖,肩膀一沉,面色骤然沉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灰蓝色的眸子已若落雪时的天空那般深邃冰冷。
仿佛某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让他窥见到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真相。
待哭声稍歇,他淡淡开口:“你是母树?”。
【我、我是上界的仙灵碧桃木,当年还是颗种子的时候阴差阳错落到下界……母树是她们给我起的名字,你、你不要这样叫我。】
那声音,或者说仙灵碧桃,抽噎着回答道。
“芳君和你是什么关系?”齐染收回了盖在商成洲脸上的那卷书册,又随手拨动了一下他额顶的那枚鸽血红宝石,让它正正地落回额心的位置。
仙灵碧桃虽然听着仍旧很是委屈,却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齐染的问题。
【我、我落到下界的时候,被几个坏蛋捡到……他们杀了很多女孩子,用她们的血浇灌我,喂我长大。】
【其中有一个女孩,是天生的极品木灵根,她的尸骨埋在我脚下,激发我生出了神智。后来,她的魂魄又借我的力量重生。】
【如果没有她,便没有我。芳君是、是我的半身。】
【……且不管这些,你快来找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的!】
齐染抬起眸子,目光浅淡地环视了一圈,桃林仍是一副凝固于时间的模样,除了仙灵碧桃和自己的声音,他依旧听不见任何声响。
“你既是仙界的灵物,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见过哪棵树是长腿自己跑的吗!!!】
仙灵碧桃气得声音发抖,几乎是在咆哮了。
齐染不置可否:“没见过猪跑,不代表猪不能跑。”
【……】
仙灵碧桃自闭了片刻,便非常孩子气地大喊道。
【你好讨厌,我不要和你说话了!你自己想办法来找我,不然大家就一起完蛋吧!】
仙灵碧桃的声音骤然消失,林中重归寂静,一瞬间竟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齐染低下头,目光在商成洲紧闭的双眸和腰腹结实饱满的肌肉处停留了一瞬,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无法将昏迷的此人移动分毫的现实。
于是他轻轻托着他的后颈,将自己发麻且疼痛的腿缓缓移开,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软枕,垫在他颈后。
齐染查探了下他的呼吸和脉象,确认此人应当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能苏醒,于是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套被褥和枕头,随意往草地上一铺便躺下了。
事已至此,先躺一会儿吧。
此地诡谲,他与商成洲遭遇的阵法明显不同,若是抛下他在此自己解阵离开,也不知是否会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
齐染把被子匀过去半边,确保其好好盖住了身边人裸露的腰腹,便双手合于腹前,安然地闭上了眼。
林间寂静无声,齐染的呼吸渐渐平稳,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却没有人看见,他的指尖在被子下微微动了动,仿佛在无声地计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