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被抛上空中,顿时化为一段留影。
画面影影绰绰,在一个昏黑暧昧之处,烛火幽幽,春光乍泄,池雨秋被苏青棠压在身下,哑声低泣……画面一晃,又是在剑炉边上,齐观止神情激动拦着苏青棠,苏青棠却忽然暴起,一掌将齐观止打入剑炉之中!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开始气势汹汹的剑城弟子们一片皆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知是谁的剑哐当一声落了地,与铜镜从空中掉落的声响混在一起,却没能掩盖铜镜中传出的男女之声,剑城的弟子们震惊得齐齐后退一步,一个个仿佛忽然变成了靠近一步就会失去贞洁的贞男烈女。
安也一挑眉,看了一眼哭得快要晕过去被秦承辛扶住的池雨秋,忽然感应到蛇骨有异,想是冯晞也受了这一出的刺激,正在挣扎。
现在还不是时候,安也暗暗捏拳,又催动蛇骨压制住冯晞。
连安也都对这一出的内情感到诧异,恐怕在场面色如常的只有苏青棠和时霜蓝了,苏青棠沉默地站在后面不出声,时霜蓝立即将矛头一指,“你为了铸剑,丧心病狂到拿无辜的人来祭剑,害了白露城一城百姓上万人性命,让他们被困剑中变成怨灵,死后不得超生。你为了隐瞒自己奸污徒弟妻子的事实,在大婚当夜杀死自己的首徒,囚禁池雨秋于地下,顺水推舟洗脱罪名瞒住了所有人。”
苏青棠不说话,一双仿若血染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长身而立,简直平静的犹如胜券在握,要不是安也知道他和自己伤得一样重,几乎就要被他这副样子给唬住了。
时霜蓝继续道:“剑尊不分辩?还是说,事实胜于雄辩,你辩无可辩?”
苏青棠面无表情,忽然提着剑朝前走。
他每走一步,身边萦绕的怨魂黑气就多上一重,剑身上的邪光就更盛一分。
时霜蓝一皱眉,护着秦承辛和池雨秋后退,安也快撑到极限了,也一瘸一拐退着。
那些弟子却不退,还忧心忡忡地想要上前,七嘴八舌问剑尊怎么了。
这情况傻子都看不出来不妙了,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被邪气侵体,安也一个不耐烦,扭头便凶道:“苏青棠被鬼兵邪气侵入到脑子了还看不出来?你们也没脑子吗?还是想上赶着找死啊?嫌苏青棠杀得不够多,把你们也加进去凑个数?”
他们已经退到和剑城弟子混在一起,直把他们一起推着往后退。
苏青棠样子逐渐可怖起来,那些弟子哪见过这阵仗,抵御外敌时仗着苏青棠还可以雄赳赳气昂昂,现在主心骨没了一个个只能窝里乱。
这么一直退下去也不是办法,安也咬了咬牙,心说着苏青棠好歹也是风云人物了,打不过就人剑合一邪气入体还真是没脸没皮,但总不能指着他的这些愣头青弟子围在一起把他杀了吧?自己还有仇没和他清算,他狗急跳墙,难道自己就没有殊死一搏的招数吗?
只这么心念一动,安也还没出去,时霜蓝已经先一步抓紧她手腕,神情严肃,言语近乎喝止,“别冲动行不行!”
安也道:“那你说怎么办吧?苏青棠这是釜底抽薪了,弄不好屠了剑城也是可能的!”
话音未落,忽然蛇骨冲出来,卷着冯晞往众人面前一丢,自己半缠在安也身上,朝着浑身邪气暴涨的苏青棠张嘴恫吓。
安也立即抓住冯晞,急道:“快想办法,控制住剑!”
冯晞此时已经苍白到快要看不清五官,她摇了摇头,“不行,剑已经失控了,它压制着我……”
无数黑风冲天而起,席卷着地面上的火星,从苏青棠身后向四面八方流窜,那是被剑困住的怨魂们,现在也失了控,见到活物不论是什么都要上去啃一口。
安也在狂风中一把拽住冯晞的肩膀,道:“现在必须杀了苏青棠,你还想白露城的惨剧在剑城再发生一次吗?!”
冯晞泪如雨下,“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铺天盖地的怨魂朝他们压来,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眼见怨魂从冯晞后背咬来,安也一把将她推开,一剑斩断了黑烟。
四溢着鬼气的魂体俯冲而下,仿佛黑气凝成的倾盆大雨,密密麻麻瞬间铺满了街道,所有人都被笼罩在这阴诡的黑色之下。
苏青棠举剑,他这一剑很慢,慢到安也能感受到不断聚集的邪气和杀意逐渐强烈,这一剑若是挥出来,恐怕剑城的弟子也在劫难逃。
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之中跃下一道墨蓝身影,扬起的衣角迅速掩住了他手中一线剑身的反光,那蒙着面的侧脸眉眼在怨魂黑影中闪过,熟悉得让安也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蒙面人挥出一剑,稳稳挡住苏青棠这一剑。
两剑相碰,挥洒的剑气荡涤八方,冲散了聚集在苏青棠周围的黑影,被击散的怨魂发出刺痛耳膜的嚎叫!
安也一手堪堪挡住剑气,一手拄着骨剑稳住自己身形,眯着眼去看这瞬息万变的局势。
在剑气激荡的中心,苏青棠正和一个蒙面人对峙着,双方力压彼此,苏青棠身上青筋暴起,黑气已经涨到快要看不清他的样子。
安也近乎失语,立即抬头看向周围,除了一片昏黑混乱没有什么特别,她迅速捞过冯晞,追问道:“情痴伞呢?情痴伞呢!”
冯晞一手指天,安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正东方的阴云之下静静漂浮着一把纸伞,不知何时已向外扩散了一个巨大的结界,从正中心将剑城笼罩其中。
冯晞用它设下了结界防止怨魂逃逸,却没有用它设下幻象。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苏青棠和那忽然出现的蒙面人已经打开了,均是招式大开大合,颇为激烈,旁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三丈之内,连在他们四周的怨魂都活生生被剑气撕裂。
安也扶着冯晞躲避怨魂攻击,眼神一直落在那蒙面人的背影上,心想,如果这次还是幻觉的话,那可真就是要了命了。
只见那蒙面人与苏青棠缠斗不休,两把剑快到只在空气中留下剑光残影,剑身猛烈地劈砍挥刺着彼此,铮铮不休。
雨滴落下,两把剑“喀”撞在一起,震开了周遭的雨水。
雨水飞溅,一把剑忽然裂开。
地上雨水混着新鲜的血。
鬼兵断成两半,苏青棠仰头喷出一口血,身体向后栽去。
那蒙面人静静看着他倒下,眼神淡淡,随手一甩漆黑剑身上的血水。
鬼兵碎裂,所有怨魂疯了般调转枪头,冲向倒在地上的苏青棠,冯晞挥开安也拦住她的手,也奔向苏青棠。
怨魂们没了剑的桎梏,尽情冲向苏青棠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穿透、撕咬、啃食,那场面正如当初安也他们初见冯晞一样,只不过冯晞已经没有肉身,所以他们撕咬的是她的魂体,而苏青棠还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每一次撕咬都是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一时间场面非常血腥。
冯晞冲进去,但因为怨魂数量太多,她甚至无法靠近苏青棠便被一起啃咬,表情痛苦不堪。
安也上前想救她出来,却被那蒙面人拉住,向她摇了摇头。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蒙面人轻声道。
安也顿住,深深看了他一眼,反手拉住他,神情像是要把他吃了。
这时候剑城这些弟子已经彻底乱起来,时霜蓝看这是一个统一战线的好时机,忙慷慨激昂道:“这些怨魂都是被剑尊所害的无辜百姓,眼下是趁剑碎替他们解怨的好时机,赶快将他们一起超度,保护城中的无辜老幼!”
剑城的这些弟子里还是有几个年长的,一看局势至此,也明白了这是苏青棠的因果,况且苏青棠都这个样子了,他们自保还来不及,也不会贸然部分青红皂白就冲进去做无用功,的确眼下最该解决的是这些棘手的数量庞大的怨魂。
有几个站出来牵头,先一步陈明利害,镇住了底下的小弟子们,分成了几拨人手,一部分去城中救人救灾,一部分照顾受伤的弟子,还有一部分留下来设阵锁魂超度。
秦承辛一见他们坐下摆阵,也上去帮忙,这些弟子虽然会超度,但毕竟比起超度还是杀妖除害的活计做的更顺手,不如秦承辛熟手,有秦承辛帮忙,会快上很多。
时霜蓝稳定住局势,转身朝安也走去,一看见那边两人的架势,不由得眉头紧蹙。
天空中缓缓落下已经闭合的情痴伞,时霜蓝接在手里,先叹了口气。
安也和蒙面人两个已经从路口打到街角了。
安也没动剑,只用手过招,并不狠厉,却实实在在每招都直取蒙面人面门,手指次次向着那蒙面黑巾而去。
那蒙面人也不出手,一手负剑背在身后,似乎是担心误伤了人,一手不轻不重挡着安也次次直取他面门的手掌,左躲右闪,一退再退,往无人注意的巷子口退去。
他身影一闪闪进巷尾,忙着应付安也没注意巷尾不过一堵灰墙,再一躲退无可退便后背撞在墙上,安也趁势逼近一步,一手按住他手,一手去扯他面巾。
黑色面巾被一把扯下,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安也的眼睛始终紧盯着他的脸,可惜她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后颈一痛,昏了过去。
蒙面人收手,接住安也倒下的身体,小心避过腹部伤口抱在怀里,一抬眼时霜蓝已经面带微笑站在巷口。
“如果你是真的,那么你就是诈尸我也给你置办酒席,但如果你是冒牌货,安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了你的命。”时霜蓝道。
蒙面人半抱着安也,没说话也反应,只静静看了时霜蓝一眼,低头重新戴上面巾。
“安也情绪太激动,又伤得重,我把她打晕了。”
他的嗓音淡淡的,有种和他过于干净而显得有些稚嫩的长相不符的低沉,时霜蓝敏锐地从里面听出一丝无奈。
时霜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给他引路,“于皌这小丫头不在,先去医馆吧。”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真是神奇。
时霜蓝托着下巴,有些出神地和青年站在一起,眼睛望着给躺在医馆小床上的安也把脉的大夫,脑子里思绪已经跑出去八百里了。
“失血稍多,似乎受了很大刺激,性命倒是无碍,这姑娘身体强悍,体质非一般人可比,想来若不是如此强悍,恐怕也撑不到我这里了。先处理伤口,再开几副愈伤补血的方子,内服外敷,好好将养。”
大夫把了一手脉,低垂着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脸上神色很不好看,抬手剪开安也腰上裹得乱七八糟的布片,小童早已备好热水和纱布和药粉,端来放在大夫身边取用。
大夫剪开那些被浸透的布料,看了一眼伤口,又要再剪,却忽然停住了,回头望着他们俩。
他们两个大男人直愣愣在他身后杵着,不躲也不避,见大夫看过来,还一脸呆样。直到被小童赶出来,他们在门口吹着冷风,才好歹恢复了一点有智商的样子。
主要是时霜蓝,终于从莫名奇妙的神游天外之中回神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青年摇摇头。
“那我能问吗?你到底是不是周雨危?”
青年点头,顿了一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立刻摇头。
时霜蓝眉毛一抖,又问:“先前火场中看到的那个,是不是你?”
青年眨眨眼,这次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是我。”
“天哪,我还以为那是幻觉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你怎么忽然出现了?你是死而复生了?”
时霜蓝这样一问,青年低垂眼睫,又不说话了。
时霜蓝眉眼一松,看他这样子仿佛自己欺负他了一样,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实话我脑子现在也有点乱。你死了那么多年,我还以为再见也得是我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但是你忽然活了,刚才还穿着卫衣,我的老天爷啊,难道你也是——噗!”
还有话没有说完,时霜蓝猛地吐出一口血,他自觉并没有受什么伤,猛地一看地上自己刚吐出来的血迹,也是一愣。
青年扶了他一把,轻声道:“不能说。”
时霜蓝怔住,整个人保持着刚才吐血的弓着身体的样子,像个迟钝的木头人一样缓缓转过头来,终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周雨危轻轻一叹,“不能问,更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