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清性子向来沉稳，可孟凡这般直白又夹杂戏谑的话语属实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马车晃晃悠悠，车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车内气氛依旧微妙，隐隐弥散着酒精气味。
“你很喜欢我大哥吗？”
“没有。”
徐衍清觉得有几分可笑，他明明连孟家大少爷的面都不曾见过，何谈喜欢二字。
“没有就行。那你又何至于此，这种情形下跟我成亲不也算顺水推舟？何况你是家中独子，若是顺着家里一些，这辈子必定过的顺当。”
孟凡说罢，身子微微前倾，视线紧紧锁住徐衍清，眸中探究意味分明。
徐衍清垂眸，避开孟凡投来的灼人视线，沉吟片刻适才开口：“若是孟二少爷身体无恙，可自便。”
“别吧，不就是方才吓唬了你两下，怎地都不给我好脸色看了，我那是当着他们面演戏呢。”
“既然是演戏给别人看，那眼下”
“若我说我对你是真的呢？”
“…………”
徐衍清其实只将他的话听了一半，他一直在隔着衣袖摩挲腰间的香囊，一连佩了几日，香囊气味明显淡了许多，稍后到医馆正好可以换些新料。
市井之地烛火通明，孟凡更清晰地瞥见了徐衍清的面容，好像比上次清瘦许多。
也是，一路上皆是颠沛流离，哪家公子哥受得了这些。
“如果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会尽力帮你。”
他话中真情究竟几分，徐衍清无意猜测，只是客气朝他笑笑。
“不必劳烦，孟二少爷顾好自己就好。”
*
马车缓缓停在医馆门口，宋崖撩开帘子，孟凡却率先跳下马车，回头将手递给徐衍清。
宋崖一个白眼翻过去，徐衍清已经自行从车上下来。
“公子。”
“天色已晚，怕是不好找地方住，你先去近面处几家客栈看看吧。”
“可以倒可以，可是他…”
徐衍清远远瞥了孟凡一眼，淡淡道：“不足为惧。”
医馆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里头几位大夫正忙着给病人诊治，见他们进来，招呼了一声便让他们稍等。
等待之际，孟凡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医馆内的陈设，而徐衍清则安静地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大夫终于有空招呼他们，急忙给孟凡查看了身上的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叮嘱他注意事项。
徐衍清自行来到抓药的壁柜，从腰间解下香囊，缓缓将香囊的封口拆开，朝掌柜的要了张桑皮纸，将里面的香料倾倒出来。
失去布料的包裹，浓重的豆蔻香味扑鼻而来，辛香浓烈但隐隐透着甘甜，但浮现在徐衍清脑海的却是一位青衫少年。
他莞尔一笑，冲掌柜的温声开口道：“劳烦您帮忙调配些香料，就跟原来这副一样便可。”
掌柜的捧起那张纸，慢慢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然后开口询问：“公子，这里面该是只有两味药材，豆蔻为主，加了少许厚朴，但东西都磨得太碎，我们没有办法将分量把握的同从前一般无二，所以香味可能会有少许变化，看您介不介意。”
“不介意，劳烦掌柜。”
趁大夫调配香料的间隙，徐衍清俯身将换下来的香料碎渣用一方素色手帕仔细包好。
可转身之余，这手帕竟被一个猛力撞飞出去，徐衍清错愕写在脸上，低头想要去捡，但孟凡已经一个箭步飞身过去，率先拿到手中。
“这东西谁送的，这么珍视？”
徐衍清抬手一把将手帕抢过，下一瞬已被孟凡趁势按着手腕抵在身后的木桌上。
“香囊传情……不是我大哥的话，难道你心里还有旁的什么人？”
木桌骤然发出“砰”的闷响，徐衍清小腿硬生生被桌腿撞了下，他身体吃痛，猛然将眼前人推开。
孟凡如梦初醒般扶了下额，他倒退几步不敢看徐衍清的眼，落荒而逃前丢下一句话。
“抱歉，酒喝的有点多。”
孟二少爷出医馆大门时恰巧与抬腿欲进的宋崖碰上，宋崖本想打声招呼，结果那二少爷跟没看见一样，白白浪费他一番感情。
“公子！”
宋崖朝徐衍清招手，瞬间喜笑颜开。
晚风骤起，他来时路上特地去马车取来一件厚实的披风。
徐衍清将掌柜封好的香囊带上，转身时宋崖已抖开披风小心翼翼披在他肩头，还贴心地将披风两角在他身前系好。
“公子，住的地方找到了。”
“嗯。”
*
黄老伯到底也是山脚下活了大半辈子的，一路上孟珏都不用同他指路，他心里都明镜一般。
“这清河村早些年特别穷，”黄老伯皱起眉，眼睛也眯起来，声音低沉，“那时候山上的地都薄，种啥收成都不好，家家户户无一不得紧巴巴过日子。别说大人了，就连小孩都饿得面黄肌瘦，大人们整日里唉声叹气，为着一口吃食发愁。”
孟珏微微皱眉，“后来呢，是怎么慢慢有起色的？”
黄老伯拐过一个弯道，接着说：“后来，村里几个年轻后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穷下去，哪天饿死在家都没钱办后事多悲惨啊。所以有几个人就合计着在山上寻一条生财之路，并且山上山下要打通联结，互相成就。”
“那时候的山上可不像现在这样，路都没几条，到处可能蛰伏着毒蛇野兽。但为了生存嘛，这都不算事。”
“所谓的生财之道，其实是养鱼卖鱼吧。”
“嗯，”黄老伯眼中闪着光，他把草帽压压，“你小子猜得挺准。”
“其实很好猜，”孟珏觉得困意袭来，他往后一靠歪了歪脑袋，“村子里鱼塘不少，还有很多废弃鱼塘，应该是很多家后面挣了点钱转做别的生意去了。”
快到目的地，孟珏在前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困意瞬间消散，坐直身体向前喊话。
“赵兄，是我。”
赵辛手中拿着几根竹条，身旁跟着一位姑娘，也帮他拿了好几根。
“老伯，把我放下吧，我想去前面帮帮忙。”
“真是个好孩子啊，”黄老伯将车停住，朝他点下头，“那我在后面慢慢赶车跟着你。”
“喊赵兄生分了，叫赵哥吧。”
“好，赵哥。”
“我来吧。”
孟珏从姑娘手中抱起竹条，偏头过去跟赵辛说话。
“这位是妹妹？”
赵辛笑着挠挠头，眼中满是自豪，“嗯，我妹妹赵茹，十六了。别看她年纪小，家里的活计样样都不在话下。闲了也会跟着我去山里砍竹子切割竹条，帮我一起做灯笼。”
“茹儿，这是村里新来的孟小兄弟，也是我们的邻居孟珏，王玉的珏，你同样叫哥哥就好。”
赵茹跟在一旁，偷偷抬眼打量孟珏，脸颊上悄然泛起一抹红晕。她攥着衣角，想往前几步跟紧他们，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回刚巧哥哥转头同她说话，她才大了胆子走在孟珏身侧。
“知道了，小孟哥哥。”
一阵微风吹过，孟珏额前的发丝被轻轻吹动，赵茹望着他，一颗心彻底沉沦。
她在村子里本就鲜少下山，从未见过这般清俊又温和的男子。如此，她暗自懊恼自己今日出门太过随意，没有好好梳妆一番，衣服也弄的脏脏的。
“孟兄弟，后面老伯载的这一车东西都是你的？”
“嗯，村里分了我一些地，在山上。收拾收拾可以种点树和粮食什么，老伯实诚人，送了我好些东西，还帮我送了过来。”
“村西头山上那些地…”赵辛叹了口气，声音压低，“都是快要淘汰掉的，这不是纯欺负你外乡来的吗？”
“嗯，没关系，应都应了，怎么也是挺大一片，有发挥的空间。”
赵辛惊讶地瞧着他，“孟兄弟心思异于常人啊。”
“哈哈，赵哥莫要打趣我，日子怎么也得过不是。何况我是真觉得那片地有利用空间才答应的。”
“好吧，”赵辛把竹条放下，将家里大门打开，忽然问道：“你这也到结亲年纪了，家里也该好好拾掇拾掇，村里给的那个茅屋实在太拿不出手了。那些人看上去答应得很，实则一个个都是守财奴，想从他们手里分一些东西简直难如登天。”
孟珏垂下眼皮，若有所思，“嗯，我明白。”
“谢谢孟兄弟帮我拿东西，吃过饭了吗，不然屋里头坐，大哥管你饭。”
“不了赵哥，回去还有一车东西要收拾。”
“行，今天上午碰到刘婶儿她还念叨你呢，一会记得去刘婶儿家坐坐她好安心。”
“知道了赵哥。”
赵茹站在门边帮他撑着门，犹豫片刻后鼓起勇气说：“小孟哥哥，有空常来。”
“一定。”孟珏转身，脸上挂着笑。
*
翌日清晨，日光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洒下斑驳光影。
徐衍清难得晚醒，长睫轻颤，眼眸里蒙着一层薄纱般的惺忪，稍后便恢复清明。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覆在额前的几缕发丝，动作迟缓。
街边店铺已陆续开门，伙计们卸下门板陈列货物，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交谈声一道传进耳朵。
听见里头有动静，宋崖才抬手扣响房门，语气很轻。
“公子，小玉让我送了些东西过来。你醒了吗？”
“进来吧。”
徐衍清敛好外衣，见宋崖提着此前那个小木鸟屋，怀里还有一只灰白色小猫。
“这是…何意，他人呢？”
“公子，是天蒙蒙亮就送来的，他早已经走了。”
“走了？”徐衍清皱起眉。
宋崖抬眼望向床榻，继续说道：“哦，说是在枕边放了一张字条，让您记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