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门槛处漫过一抹绯色,来人袖摆轻扬,手中握着卷羊皮舆图清晰可见。
“皇弟何时领了秉笔太监的差事?”
大公主权棠知一脚踢开滚落的丹丸,当那药丸触及蟠龙柱旁的那滩黑血时,竟在血泊里长出蛛网似的黑丝,“父皇当年教我们批红时,可没说能把朱砂换成魔气。”
权项松开按在郯皇肩头的手:“皇姐说笑,不过是帮父皇……”
“本殿从不说笑,”权棠知将手中的羊皮卷呈上御案,顺势收走被打开了一半的青玉药匣,“魔军三日后渡苍梧河,本殿要带玄甲军出关,毕竟皇弟的丹药,可治不了被魔气侵蚀的江山。”
权项立即伸手按住权棠知还未收回的袖摆,垂眸瞥了一眼端端正正置于御案上的舆图,冷声轻嗤道:“往日皇姐在宫外厮混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私通……”
权棠知突然用力甩开袖角的束缚,在权项耳边说道:“本殿可没皇弟胆子大,你与古罗首领往来的密信要我呈予父皇吗?”
权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瞪着面前的女子,眼神似淬了毒的利箭。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冷过寒冬。
“够了!”
郯皇脸色阴沉,他浑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枯树般的手指攥紧了龙椅扶手,似乎在艰难的忍受着什么,不多时,他耳后的魔纹如毒蛇游动,蔓延至后颈。
“父皇明鉴,”权棠知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令牌,那令牌正面赫然刻着太后寝宫的瑞鹤纹,背面刻着轩辕一族的族徽,“这舆图是……”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太后仪仗的鸣鞭声。
“棠知手中的舆图是哀家给的。”
太后扶着恭王的手跨过昭明殿门槛,凤履碾碎权项不久前摔破的茶盏。
“皇祖母,皇姐娇贵之躯,岂堪边塞风沙。”权项退后一步,越过郯皇径直捧起御案鎏金虎符,指腹重重碾过符上昭和二字,语气更加不容置疑,“更何况,父皇早就将收腹北疆一事全权交给孙儿处理。”
“皇弟可知,昭明年间的女子也能带军上战场,守住一方城池。”权棠知忽然迈步朝太后走去,金凤步摇下的垂珠在眉心的那颗红痣上来回轻点,她笑道,“不像某人,用尽一切卑劣手段,让活生生的将士们成了提线傀儡。”
“皇姐,你说的是昭明年间,当下是昭和四十五年,女子不得入朝为官,更不用说带兵出征了。”权项猛地握紧手中的虎符,一脸挑衅的盯着权棠知眉心的红痣。
郯皇靠在龙椅上悠悠开口:“母后,带棠知回去,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太后闻言,猛地抬头望着高位上的帝王,面带薄怒:“皇帝莫不是忘了,祖辈的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而如今,皇后只有棠知一女,除了她,还有谁是嫡出血脉?”
“母后!”
郯皇低吼一声,猛地呕出口黑血来,殿内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在他颈间的魔纹上,魔纹像是长出了无数双脚,在他的颈部、面部,疯狂蔓延。
“父皇走火入魔已久。”权棠知朝御座之上的帝王微微施以一礼,再抬眸时,眉眼冷然,不带一丝温度,“儿臣请旨,送父皇去皇陵静养。”
“哐当!”
一柄玄铁重剑突然横在殿前,剑气逼近时,倏然扫落权棠知额前的明珠。
“本将军看谁敢动陛下!”
殿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跨门而入。
“太后娘娘好雅兴。”轩辕烈抬手收回玄铁剑,嗓音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纵着小辈将陛下送去皇陵,莫不是忘了这御案上的玉玺还刻着龙纹?”
太后下意识地蹙起眉来,她抬眼定定看着轩辕烈鬓角新添的霜色,没由来道出一句:“阿弟可怀念从前?”
轩辕烈眼底划过一抹疑惑,连带着殿内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情,太后的目光却在他和御座上的帝王之间来回,蓦地,低低笑出了声。
那副眉眼——那副和郯皇如出一辙的眉眼,分明在提醒她当年的选择多么荒唐。
“当年我儿自断灵脉时,轩辕烈你可知他说什么?”太后敛起眼底情绪,转头冷冷看向轩辕烈,“他说‘父皇既选了这个哥哥,儿臣便护他周全’。”
轩辕将军握着玄铁剑的指节微微泛白,他眸光闪烁着,视线越过太后身旁的恭王,不敢停留一瞬,低沉的嗓音像是从牙缝间挤出来:“阿姐慎言!当年是为保全轩辕氏……”
“是为保全你的野心!”太后轻轻拉着恭王,“这孩子三岁就能引动九天玄雷,却为护着……”她抬眸看向蜷缩在御座上的郯皇,“生生自断灵脉!”
殿外忽传来空中星云图的嗡鸣声,恭王额间破碎的龙纹正在不断地吸收空中的星辉。
恭王扶着太后朝轩辕烈逼近,星辉流动带起的灵力波动像是风刃,不断朝他袭去。
“阿弟怕是已经忘了,当年先帝是如何薨逝的。”
太后的话让轩辕烈泛紫的瞳孔骤缩,他蓦地想起胞姐成为太后那夜,曾亲手将刀锋架在先皇颈间。
思及此,他手中紧握着的重剑哐当坠地:“阿姐非要让轩辕家绝后么?”
太后细细摩挲着腕间的珊瑚珠子,连眼皮都未抬,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哀家给过你机会,当年你为求战功,在漠北献祭的三千战俘可都成了魔修炉鼎?没有哀家点头,你以为……哼!”
轩辕烈突然暴起,带着杀气的剑锋却猛地停在太后喉间三寸——一根明黄锁链正缠绕着他全身,封住了他全身的经脉。
与此同时,恭王的周身开始迸发出金光,破碎的灵根在星辉滋养下重续,他额间龙纹与郯皇身上的魔气产生拉扯,整个盛京的地面开始震动。
“该结束了,当年我默许换婴,今日便用轩辕氏的血……”太后伸手夺下轩辕烈手中的玄铁剑,剑锋却转向自己心口。
“皇祖母!”权棠知突然飞身上前,却在离太后两步的地方被生生定住。
此刻,恭王正徒手握住剑刃,他额间的龙纹愈发亮了起来。
“母后,杀人的利器该指向真正的敌人——比如那些跨越苍梧河的魔军。”
轩辕烈突然暴喝一声,震碎周身锁链,他心口浮现出与郯皇耳后相同的魔纹:“既然秘密守不住,那便只好让整个盛京陪葬!”
与此同时,上空的星云图突然炸裂,万千星辰坠向人间。
恭王额间龙纹化作实体,在星雨中劈开条通道:“棠知,带百姓撤往皇陵!”
太后最后看了眼疯正在狂吞噬魔气的轩辕烈,拄着鸠杖,将凤印用力按进星图裂缝:“司天监听令——启动二十八宿大阵,把魔气封回皇陵之下!”
霎时间,无数光影交织缠绕,裹着轩辕烈朝皇陵的方向掠去。
魔气被封印之时,御案上的玉玺突然腾空而起,郯皇看着它径直飞向权棠知,紧接着,国师的声音从殿外悠悠传来:“陛下,紫微星归位了。”
眼看着玉玺飞走,郯皇猛地一把推开身侧的权项,倾身扑向御座之下,在滚下玉阶时,双目早已赤红:“孤才是真龙天子!你们这些逆臣……”
权棠知微微勾起唇角,指尖轻抚过玺面,在郯皇渴望的目光中,缓缓握紧,掌心上被玄铁剑气所伤的皮肤猛地崩裂,鲜血不断渗进玉玺。
“父皇放心,本殿心善,断不会要了皇弟的性命——只要父皇在去往皇陵之前下一道旨意,向世人宣布郯国重开女子恩科的命令,便可。”
“……做……做梦!”郯皇双手不断挥舞着,面色逐渐扭曲。
“无妨,等本殿继承大统后就不需要父皇您的旨意了。”权棠知靠在蟠龙柱前,把玩着手中染血的玉玺,她的视线悠悠飘向窗棂间。
宫墙内外,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御街上,莫绾凝身后跟着八百红袍女子——从六十岁的绣坊嬷嬷到十三岁的女童,每人手中都捧着《千字文》与《山河志》。
“开国二百三十四年,女子著述仅存七部。”
她行至宫墙,指尖划过城墙的砖缝,“其中五部被通天阁列为禁书,还有两部……”
她突然扬手指向皇陵的方向,“在稷帝的墓碑下压着!”
街旁的暗巷内,权无心立即点燃准备好的孔明灯,三百盏明灯升空组成硕大的‘女’字,每盏灯下都悬着被禁的女子典籍。
城中百姓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半晌后,无数典籍稳稳落在各家各户的院落里。
“娘,我和四妹也能像几个弟弟那样去私塾念书吗?”
“去,明日就去!娘和你们一道去!”
“太好了!我也可以读书习字了!”
午时,日光星辉在同一片天空下交织。
昭明殿前,国师抬手轻轻一划,指尖瞬间被割破,殷红的血滴在龟甲上,血珠沿着星图纹路浸染,他眼前赫然映出宫门外万千女子叩首的画面。
“师尊当年说得对,”他望着司卿在星图中的身影轻笑,“天道轮回,从来都在女子裙摆下转动。”
翌日,
当第一道恩科诏书的金粉洒落时,上空的星云图渐渐隐去。
通天阁上,青铜鼎中的无根水沸腾如血。司卿赤着上身伏在星轨图上,莫绾凝执笔的手第一次颤抖——狼毫笔尖不是朱砂,而是司卿刚剜出的心头血。
“这璧画……当真非补全不可?”笔尖悬在壁前,她艰难出声。
司卿似不觉得疼,嗓音依旧淡淡:“开始吧。”
当最后一笔金纹补全时,壁画中的昆仑真神突然走下墙壁,虚影抚过司卿被血水洇湿的衣襟:“好孩子,苦了你了。”
话音未落,司卿背上的金纹突然离体,在空中凝成完整的《万里江山图》。
郯皇正在皇陵地宫的石砖上抽搐,突然听见地底传来轰鸣,殿内地砖块块碎裂,九道金光破土而出,他浑浊的眼中映出万里河山虚影——那条消失了百年的灵脉正在地底之下重生!
御街上,卖炊饼的老汉手持擀面杖,神情癫狂,呼喊响彻街道:“下雪了!金色的雪!”
八百里的加急文书飞入宫中——北境来报漠河解冻时,浮起千具战甲;南疆瘴气散尽后,露出失传的梯田。
莫绾凝抱着因灵力散尽而昏迷不醒的司卿,跌坐在壁画前。通天阁内,墙上那幅完整的《山河祭》图中,简帝手中的玉玺正化作万千流光洒向人间。
当灵气化成的雨露滴在司卿鸦羽般的眼睫上时,她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灵魂脱离躯体后,她瞧见莫绾凝正一动不动地的仰头望向空中。
忽然,木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权无心一路跑上来,不知是因气息不稳还是旁的什么,他的声音一度哽咽:“表哥她……”
“世子,侍郎去了。”
莫绾凝清冽的嗓音在他耳畔炸开,权无心只觉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抽离,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片刻后,宫墙中传出新帝登基的钟声,司卿的身体在晨光中几近于无。
她清透的魂魄浮在半空,看见谢忱正将自己的心头血滴在玉牌上——是他送她的那一块。
恍惚间,她突然失了方向,整座盛京的地脉颤动着,将她的魂魄弹向西北——那是昆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