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寻到这儿,淮鸢很清楚,否则也不会在严夫人面前屡屡抛出破绽,甚至顶着张严寒熟悉的脸明晃晃进了严家大门。
以他的性子,能忍到今日已是难得。
淮鸢让云泷先回房,径自引着严寒推门走进房间。
过往恩怨,云泷不了解,淮鸢也不想她被牵扯进来,总是些难解难缠的情绪。
出门一日,屋内早已没了热茶,淮鸢唤来小二上壶热茶,又招呼着严寒坐下。
“环境简陋,还请严太医见谅。”
严寒不答,常年劳累的中年人眼珠总是浑浊的,直直盯着人,总多了三分阴沉可怖。
淮鸢却是泰然,朝上茶的小二轻声道谢,甚至还笑了笑,抬手替他倒了杯茶推到面前。
澄净少女与阴沉中年男人同处一室,氛围何其怪异,小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更奇怪的是,反倒是那位少女坦然自若,他只得在退下时,补了句:“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我们都听得见。”
眼前这少女可是大客户,挥手便是包下两个月的房间,好伺候不多事,给银子大方爽快,人还生得可爱,说话时那双美丽眼眸总是笑吟吟瞧着你,让人心生好感。
听了此话,淮鸢忍不住又是一笑,接受了小二的好意:“好嘞,多谢小哥了。”
再抬眼看向严寒,他的脸上俨然出现一道裂痕,似是无法接受自己被视作危险之人。
毕竟兢兢业业当了一辈子太医,就算家境贫寒,也是个人人敬仰的,何时被如此看待过?
待小二关上门,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严寒松了口气,搭在膝上的手指握拳,抬眸直直望向淮鸢,冷声道:“你是谁?”
淮鸢轻轻吹去热气,垂眸抿了口茶,道:“严太医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严寒噌的站起,动作幅度太大,速度太快,身体拂过桌布,桌上茶具叮当晃了晃,险些倾倒。
淮鸢平静扶稳茶壶,抬眸对上他目眦欲裂的眼眸,道:“严叔这是做什么?”
听见“严叔”二字,严寒再控制不住颤抖的手,紧紧攥住桌布,张嘴哑然,唯一双通红眼睛始终直直看着她。
淮鸢垂眸,对他骤然失态视而不见。
她的沉默落在严寒眼中,却成了一道道巴掌,狠狠甩在脸上,生辣狠绝,他的嘴唇颤了又颤,喉间一股腥味涌上,堵在中间不上不下。
淮鸢适时重新替严寒面前的茶杯重新斟满,道:“喝茶润润喉。”
鬼使神差地,严寒竟真的坐了下来,待乖乖喝了口,方才那股气血上涌的感觉竟消逝殆尽,他缓了缓神,喃喃开口:“你……过得好吗?”
没料到他问的第一句会是这个,淮鸢想笑,嘴角微微往上挑动,还没完全笑起又放平。
她单刀直入道:“为什么要陷害父亲?”
严寒白着张脸,张口想反驳,却找不到借口,直愣愣张着嘴巴没阖上,眼神微晃,在看见淮鸢那双真切透着不解的眼眸,像极了严媛的目光,他再承受不住,忽地掩面痛哭起来。
淮鸢顿了下,垂下眼眸不再看。
一个中年男人在你面前哭得花容失色,实在是个冲击的景象。
“我不想的……我不想害他,不想害你们……可他们用严媛要挟……对不起……”
“淮府上下七十多缕冤魂,皆因你的迫不得已葬亡。”想到父亲母亲,想到香儿,想到那些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叔伯下人们,淮鸢哽咽,眼眶不知何时也湿润了。
严寒呜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淮鸢翻出那袋装着他床头藏着的万两黄金布袋,甩在桌上,冷声道:“既然选了那条路,为何又惺惺作态不花这些金子?它能让你在京城买下一处不错的宅院了吧?严媛的病想来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为什么?”
没得到他的回应,淮鸢站起身,愤怒道:“难道你以为不花他们给的钱,就不算同流合污?就能对父亲忏悔?你错了!在你背叛我父亲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是叛徒,是恶人,九泉之下会有淮府七十多缕冤魂等着你,父亲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淮鸢抹去眼角垂落的泪珠,红着眼道:“不止你,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严媛,她受的报应最大!因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打着她的名义,她因为你的一时窝囊,不仅活着的时候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百年后还会因为你为她平白搭上的冤孽下地狱!”
“不要再说了!”严寒崩溃喝止淮鸢,“不会的,淮昀不会怪罪严媛的,那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什么仇怨奔着我来就是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和他人无关!”
淮鸢嘴角微动:“可我也是严叔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舍得?”
严寒眼眸透着太多情绪,不断晃动,淮鸢不愿去看,也不想感同身受,只听见男人闷着声不断说着“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酸涩,道:“我要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把一切和我说清楚。”
严寒没有想太久,也许这件事压在他心头,没有一日忘却,甚至日日萦绕心头。
“……那日,有人在我桌上留了字条,要我子时到梅林,我只以为是恶作剧没放在心上,照常入睡。谁知再睁眼时,我竟真的身处梅林中,那人黑衣蒙面,手上拿着严媛的珠钗,让我照着他的话做,否则严媛会像珠钗一样,粉身碎骨。”
“他要你做什么?”淮鸢知晓那人定是舒王余孽,冷着脸问道。
严寒道:“他让我一定要助淮昀留下那辽国人,不过那日我还没说几句,你父亲就已留下了他,那人伤得太重,再不治疗只怕很快就没命了,你父亲不忍心。”
淮昀的性子淮鸢最是清楚,得知的确是他主动留下的人,也是意料之中。他那般良善之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自己眼前葬送。
怪只能怪,他们太过清楚如何能逼着人亲自走入圈套。
淮鸢轻声道:“若有个方法赎罪,严叔可愿意?”
严寒一愣,思绪转了转,道:“你要我替你作证?”
淮鸢点头,眼底不自浮现几丝期望,过去这么多年,她总是将他视作叔叔的。
不过很快,她那缕期许再次黯淡下去,严寒摇头道:“不行!我若替你翻了供词,严媛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她!”
说不上失落,早在一年前举目无亲的时候,她的心就该硬如磐石了,只是遗憾,意料之中的遗憾。
淮鸢起身从床边木匣翻出一束晒干了的淡黄色小花,放到桌上,什么也没说。
严寒却在看见它的一瞬面色大变,急切一把抓起,粗着嗓子道:“你从哪里寻得的?”
这淡黄小花其貌不扬,却是治疗严媛天生心疾最有效的药材,若能寻得足够多,制成药丸,她的后半声便能摆脱生死之忧。
淮鸢平静望着严寒,他也明白过来,继续道:“你是用这个交换?”
淮鸢道:“不止这株,我知道有一片地,长满了山头落不下脚。”
严寒瞬时沉默,认真思索起来。
淮鸢也不催他,低头轻轻摩挲光滑如玉的茶壶,神色平淡。
不知多了多久,严寒终于开口:“前提是,我要先保证你说的是否属实。”
此话便是同意了,淮鸢淡声道:“自然,你想要个保障,我自然也需要,在你出面作证前,严媛先留在我这儿吧。”
严寒忽地抬头看来,脱口而出:“这怎么可以?她的身子太弱,需得日日服药,还要有人伺候,待在你这儿也是给你添麻烦。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不会反悔的。”
淮鸢淡笑,道:“我不相信你,但我相信你对严媛的爱。”
从前也有一人这样疼爱她。
淮鸢缓了语气,道:“你放心,会有人伺候她的,我也是个大夫,对她病情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会耽误的。”
此事不容置喙,严寒也只得作罢,又道:“你能保证在我替你作证后,不牵连到严媛吗?”
看见淮鸢嘲讽的笑,严寒硬着头皮继续道:“她是无辜的,也是她执意不花那些黄金的。”
记忆中的严媛,总是乖巧坐在床沿,甜甜唤她淮鸢姐姐,眼眸明亮纯真,拿着自己织的胖兔子在空中比划,一会儿说这是她,一会儿又说这是自己。
阳光落在她苍白脸庞,温暖明艳。
淮鸢垂下眼眸,淡声道:“不能,只是严太医要明白一点,不是只有他们能带走严媛。”
严寒脸色煞白,犹豫了许久,双眸一闭,道:“好,这事我应下了。”
严媛说过无数次,若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床榻之上,她宁愿早早了却一生。
就算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为了女儿,他也要去搏一次。
得了他的保证,淮鸢也不留人,严寒很快离去。
小二忙上楼敲门,借着收拾茶杯,确认淮鸢的安危,时不时地关心几句,倒把淮鸢逗得哭笑不得。
严寒那瘦弱憔悴的身子,怎么可能欺负到她头上来,不过淮鸢还是给了小二几两赏钱。
靠坐在床榻,淮鸢目光涣散。
她说谎了,舒王余孽已然大势已去,何况保下一个少女对晏屿青而言,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她只是想惩罚严寒,逼迫他在二者间为难抉择,她承认,她见不得他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