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墨色染透苍穹,万籁俱寂。
象征君王盛宠的凤鸾春恩车缓缓驶向昭阳殿,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
车身以黄金为饰,美玉点缀,在黯淡的光线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仿佛遗世独立的明珠。车旁几盏宫灯发出微弱光芒,光晕如水面上的涟漪般轻轻晃动,映照着随车宫娥低垂的眉眼与模糊的身影。
突然,明珠静止,宫娥停步。
狭长的甬道尽头,一人持剑而立,眸似冷星。
“殿下!小君要去昭阳殿,您该退避!”
念薇生怕摇光把动静闹大,急声道。
然而无论念薇如何劝说,他始终站在原地,仿若枯松。
“你们都退下。”荷华总算出声。
等周围的人都保持二十米的距离后,她撩起车帘。
风吹得车厢四角的玉玲珑相互碰撞着,叮叮当当,声如碎冰。积水般空明皎洁的月光里,她坐在车上,而他站在车下,两两对望,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他终于开口,嗓音喑哑:
“你当真想再度获得父王的宠爱?”
只要她说一句不愿,不想,他会立即斩杀随行侍从,带她离开。
哪怕父王亲至,也不能阻止。
凝视着月光下的那一袭白衣,荷华低低笑了一声,“受宠如何,不受宠又如何,紫宸宫里的女子,本就命如飞蓬,由不得自己。”
“而殿下,殿下贵为太子,又能做什么?”
“时也,命也,我们,都只是笼中鸟。”
听到她的反问,许久许久,他颓然放手,长剑哐然坠地。
“孤明白了。”
荷华放下车帘,命令侍从:“继续前行。”
摇光站在原地,凤鸾春恩车骨碌碌行驶过他的身侧,就像一个缓缓移动的祭品,被前方的昭阳殿所吞没。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在他毅然决然设计春猎的那刻,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已驶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只能如此抉择。
容姬、容太后、玄止、殷苛……
这些年她的对手,她的敌人,她的同谋,很难说有谁会是什么纯善之辈,甚至连她的长姊静纾,都有自己的谋算。
但从他们身上,确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他们用一场场残酷的宫廷斗争,教会荷华:
爱,是武器。
柔弱顺从,勾起一个君王的怜惜,同样是武器。
然后,容太后又用自己的失败与死亡,告诉荷华:
永远不要向一个君王祈求任何感情。
她真正要掌握的,是权势,是力量,是天下归一,民心所向。
而她,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凤鸾春恩车抵达昭阳殿外时,宸王烨还在批阅奏折。
他剑眉紧蹙,修长的手指不时摩挲着竹简,手中的朱笔在上面留下苍劲有力的批文。
荷华进门时刻意放轻脚步,以免搅扰了他。虽然厌恶宸王烨,但她确实要承认,作为一个君王,他确实堪称雄才大略,勤政节俭。
宸国能从一个边境小国,一跃成为诸国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
调整好心态后,她玉手托着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茗,款步走到他身旁,轻声细语:
“陛下,夜色已深,切莫过于劳神。”
声音恰似山间清泉,清脆又柔和。
宸王烨闻声抬起头,接过香茗,内侍上前用银针试过毒,确认没问题后,他轻抿一口,暖意顺着喉间蔓延至全身,然而很快又蹙眉:
“你的手艺,比起你姐姐,还是差了些。”
“荷华愚钝,未能习得长姊手艺。只是,”她安静注视他,“陛下怀念的,真的只是长姊的手艺吗?若只是怀念这个,妾还能尽力去学,若是怀念别的,妾,无能为力。”
许是容太后的去世,让宸王烨罕见地流露出一些君王之外,属于常人的脆弱,许久,他长长叹了口气:
“是寡人多言。寡人,毕竟对你长姊,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他没有再像平常一样自称是“朕”,而是称呼自己为寡人。
寡人寡人,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荷华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惊异,唇角却勾起,反问他:“陛下是在说,您……爱我姐姐?”
不等宸王烨回答,荷华又点了点头:“是啊,您也爱华阳夫人,而我姐姐,不过是又一个华阳夫人罢了。”
宸王烨却没有理会她的讽刺,目光里出现一瞬的隐痛。
华阳夫人,夏国的四公主,摇光与丹皎的生母,他的第一个妃子,死的时候,还怀着他的一个孩子,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早年他也是很疼惜她的,甚至有想过要不要将她立为王后。
可是自从他决定出兵灭夏后,一切都变了。
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宿,祈求他不要剿灭自己的母国。在他强行命人将她送回宫室后,直接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如此决绝,又如此刚烈。
可她忘了,她已经嫁到宸国,是他的妃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这般行事,又是要将他的颜面,将太子的颜面,将整个宸国的颜面置于何地?怨不得他不喜摇光,不愿宫人再提起她。
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愚蠢。
难道在她们心里,自己子孙后代的封地与万世荣华,还比不上区区一个故国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宸王烨的眼神再度转为冰冷,他问荷华:
“王后,纾夫人在世时,曾有兆朝使臣来宸,希望你能同她一起承宠,当时你为何不愿呢?后来又是为何愿意了?”
荷华笑了,“陛下,若是当时妾献媚邀宠,您会因此放弃攻打兆都幽京吗?至于妾后来愿意,那是因为妾唯有倚靠君上,才能自保。”
是的,先自保,再图谋,有朝一日,夺你江山,取你狗命。
听到荷华的回答,宸王烨冷哼一声,“你倒是聪明。你的姐姐,比你更像姬氏的公主。可有的时候,她又太像姬氏的公主了。”
荷华垂下眸子,“长姊为嫡长公主,自然心系大兆。”
“心系大兆?”宸王烨挥袖起身,指向一旁悬挂的九夷地图,“若天授帝命,天子却不珍惜,民不聊生,百业凋零,兆,为何不能灭?”
凝视着地图上幅员辽阔的疆土,荷华下意识问他:
“依陛下之见,若是有朝一日,宸国无道,倒行逆施,是否也应当被其他国家灭亡?”
宸王烨厉声呵斥:“王后,你放肆!”
荷华赶忙跪地,为自己辩解:“陛下,恕妾失言。妾少时读《诗》,《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宸君天下,妾为君之妻,为君担忧而已。”
她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宸王烨歌功颂德,又体现了自己作为王后的职责。饶是宸王烨再想挑刺,也没什么毛病。
然而宸王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盯着她半晌,而她毫不避让地迎着他阴沉沉的目光。
宸王烨突然意识到,荷华身上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想起今夜召她前来的目的,他暂时按捺住自己心底的怪异感觉。眼前人乌发逶地,雪肤花颜,美得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枝海棠——就连深衣,都是选得海棠一样深粉绯红,望之若云霞飘落。
他眉头微微舒展,问她:“为何不再穿紫衣?”
“妾不喜紫色。”荷华温声回答,“但若是陛下喜欢,妾可以继续穿。”
宸王烨没再说什么,终于展开双臂:“替寡人宽衣。”
一盏香茗饮完,宸王烨沉沉睡去。
荷华在旁默默注视着他,床榻上君王脸色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是梦见什么激烈的场景。
——来之前,荷华便在茶盏里加了点秘药,无毒,但是会让人做一些身临其境的梦,譬如红烛帐暖,锦被翻浪。
至于副作用么,是绝嗣。
伺不伺候宸王烨,荷华其实无所谓。
但她不想让肚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铜壶更漏声悠悠传来,似深秋的雨滴,轻敲屋瓦,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带着丝丝凉意,敲进人的心间。
确认宸王烨已经睡熟,荷华悄悄下床,独自站在宫殿的云石栏杆前,仰望那一轮明月。
月华如水,静静淌过巍峨宫墙,为琉璃瓦镀上银辉。雕梁画栋隐匿于月色中,将宫廷的夜衬得愈发寂静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有些酸痛,她总算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转身之际,眸光突然定住。
她看见,不远处的龙柏树下站着一个孤寂的影子,素裳凝霜,仿佛雁云关外终年不停息的风雪。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风寒露冷,她披衣于月下与他默然相对而立。
此情此景,就像那年她初来宸宫,在五孔莲池旁与他琴叶和鸣,共奏一曲《兆风》后,隔水相望。
是梦耶?是念耶?是妄耶?
想起往事,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腹部,原本坚硬如铁的心,突然就涌上一股酸涩,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摇光看到她的动作后,身形动了动,似是想要上前,然而想起什么,最终收回腿,低头微下,双手叠放于胸前,向她行肃拜礼。
她已怀有身孕,而他被重新立为太子。
彼此在最美好的年华相遇,却又如两片不同高度的云彩,短暂地交汇过后,永远地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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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国,风陵渡口。
芦苇荡沙沙作响,苇叶在月光里摇曳,如波浪起伏。有风吹来,雪白的芦絮漫天飘飞。
这场芦絮的大雪里,红衣少年默然伫立在岸边,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芦絮,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听说我那个好兄长,又被立为太子了?”
说话时候,他的语声无比平静,左眼覆盖着黑色眼罩,完好的右眼却闪过刀锋般的冷光。
有人嘶哑着声音,低声回答:“不错。宸王还向我们陛下送来谕旨,一旦发现殿下踪迹,务必生擒归京。但,太子和王后的意思,应该是要对您赶尽杀绝,就像宸王对我们虞氏一样。”
“呵。”玄止毫不意外,只是冷笑,他转身看向身后说话的中年人,“虞氏蒙此大难,容王却助纣为虐,您身为虞氏家主,当真不心痛?”
“自然是心痛的。”虞恪的脸上出现深深的怨恨,“我虞氏也是容国的世家大族,屹立容国百年不倒,我们的好儿郎,凭什么因为宸王一道圣旨,就要像猪狗一样任人屠戮?”
玄止露出满意的表情,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就合作吧,我身体里流淌着虞氏的血,也是虞氏的一份子。容王老了,他能称王,虞氏为何不能?待虞氏崛起之日,便是我返回宸国,荣登大宝之时。”
“届时,虞氏,容国,宸国,都将密不可分,与有荣焉。”
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少年,半晌,虞恪同样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