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要知道,独立特殊教权除了明确规定的行为事项,不应干涉陆上六国的其他事务。第三特权对各国的人道援助只在粮食供给,你所说的‘针对生命的直接救援’不在允许范围内。如果我这么做,理论上来说是违规的,如果被抗议到教廷,我们会很麻烦。”辛尔敏温柔地说。
尼奥乖巧点头。
他继续说:“从可行性角度,倒不是做不到。我们在真实之海有一些气候实验基地,都可以接纳难民。居住环境不说和中枢相比,总体不在女神岛之下。你说要救他们,这座山里的人,都可以迁过去。物资丰富,不必争抢杀戮,生活水平应当还算可以。”
尼奥惊喜。
辛尔敏祭出大人们常用的说法:“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他说,“因为普卡绑架了昂娜。而且,垃圾山和我们有一笔交易,我们已经支付了货款,他们没有如约交货。”
“最关键的是,我确实忘了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他问下属拿来一台平板电脑,点出还在跳动的二层数字。页面跳转,递到尼奥手中,数不清的视频小窗从他眼前滑过,看起来是山里还活着的人们。随时有人倒下,窗口便自动关闭。
“我们要的货物,拉齐已经准备好了,但冷链车出不去,结果压在雪宫废墟底下,那些实验体都用不了了。”辛尔敏平缓地说,“现在拉齐死了,普卡跑了,山里死去的这些人,大多都不满足我们的要求。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
“我要你从这些人中挑选两百人。”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他们会被杀死,用于科学实验,但会以符合人道关怀、避免痛苦的方式离开人世。其他活着的所有人,都可以前往真实之海的实验基地,虽然没机会再回来,但可以在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中活下去。”
尼奥目瞪口呆。愣了许久后问:“我?我凭什么?我又不是神,怎么能决定他们的死活?”
“现在对他们来说,你就是。”他微笑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做这个选择,可以置之不理。我们已经确认昂娜的安全,在这里的工作完成了,得尽快离开。我可以给你——”
他看一眼腕表,说:“三十秒。”
“什么?这太荒唐了,这让我怎么决定?为什么是我?你们自己随机选两百个不就好了?为什么?”
“二十秒。”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尼奥大喊,无措地问,“可是我怎么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怎么知道要怎么选?总不能滥杀无辜?”
“规则你定。”他敲了敲表面,示意,“没有时间了。”
尼奥看着剩余人口数字跳动,狠了狠心:“行吧。”
他举起平板问道:“有没有全选?”
“什么意思?”
“别那么麻烦了,就按你说的那种人道主义杀人法,把他们都杀了吧。总好过在这大火和自相残杀中挣扎,最后也活不下几个人,还得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祝他们早日投个好胎。”
原本窃窃私语的人们都安静下来。
“所以,按哪里?”尼奥抬起无辜的大眼睛,环顾四周,追问。
辛尔敏看向梅塞亚,见对方正满面钦佩与欣赏地打量着那孩子。他勾手将她招来,耳语几句。梅塞亚从尼奥手中拿回控制终端,输入几行命令后,再递还给他。
画面上方浮现一个“确认”图框。
“你确定要这么做?只要按下这个按钮,按照你说的方案,山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去。你确定吗?”梅塞亚再三问道,“哎——”
尼奥二话没说按下按键。
剩余人口数停留在三零七一四。指挥舱里再一次寂静无声。
“很有意思。”辛尔敏问,“你怎么想的?和谁在这里结仇了吗?”
“不。”他坚定地看着辛尔敏,说,“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玩笑,对不对?或许你想测试我的应变能力?或许只是想看我为难,让我长长记性。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目的。但不管怎么说,你不会把他们全杀光的。”
“为什么?”辛尔敏不明白他的逻辑。
“芙路思说过,须臾为了人类而存在,不是杀人的怪物。”尼奥认真地说道。
他似笑非笑地回答:“谁知道呢?有时候死亡比生存更有价值。”
风暴过后,蓝斐里海岸的渔船丢了不少。人们忙着重建家园,无人在意搁浅的翅鲨鲸比原来少了十二头。或许是从风暴中重获自由,亦或只是被卷走然后死在别处,无人在意。
绮莲在海岸渔村帮工,修了几天船,小赚一笔。闲暇时眺望茫茫大海,仿佛能听见远洋传来鲸歌。
普卡再次醒来,睁眼望见极好的天。碧蓝苍穹万里无云。灌进耳中是海风呼啸和浪潮拍打船只的声响。还有纸张哗啦哗啦被风吹动。
浓郁的海水气息,以及船身晃动,都在告诉他身处何处。
大海。
绮莲直到最后也没告诉他是谁要买他活命,而是趁他不经意给了他一拳,让他彻底晕了过去。说实话挨了那么多打,连他自己都觉得还能再醒来实在是太过顽强。
他也喜欢晴朗的好天气。
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自己确实在海上。一艘小小的破旧的渔船,没挂旗帜,在四面望不见岸的海面上飘荡。他发觉自己身下压着几份报纸。
报纸上最新的日期已经是三零八六年次记月的二十七日。茫茫大海,他不知道离二十七日又过去了多久。这都是些全国知名的正经报纸,不像《京郊实训》那种狗屁不通的无名小报,尽造谣。
报纸上写着京郊达蒙垃圾山的变故,写那座山还在燃烧,毒气乘风飘到高京。国王为公主办事不力恼怒不已。另一份报纸又说国王为京郊的毒瘤被铲除而高兴,盛赞公主办事得力。国王仿佛精神分裂。
拉齐死了。他看见报纸上这么写。几份报纸上都写了。还有自己的通缉令。
普卡内心也不再有太多波澜。
船舱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呀声响,一名小个子年轻男性从推门走出来。
“哦?你醒啦。”年轻男子向他笑。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蓝色盖子的塑料小鱼缸,市场上常见的装金鱼的那种,此时鱼缸里装着一只形状诡异的生物。像一丛灰色的海葵。
普卡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后皱起眉头,自我怀疑地喊出一个名字:“阿蓝?”
年轻男子亦很吃惊:“你能认出我?”
“除了你没人会用这种眼神看我。”他仍旧不可置信,随后认命地狂笑,“你雇绮莲来救我?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哦,什么狗屁的世界。我亲眼看着你死了,我给你办的葬礼。你为什么没死?”
“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总这么说?”阿蓝走到他身前坐下。区别是以往这么说时,意味着普卡将要行使“所有者”的权力,而他身为所有物,不论被怎样对待,都是无法反抗的。
“我的朋友给我找了新的身体,怎么样,我觉得很适合。”他明朗地笑着,和好天气一样耀眼。
普卡的眼神中多了些畏惧,他受了重伤,控制爱神的“命盘”也在她的葬礼上一起被烧了,如果阿蓝想报复他,他完全无法反抗。
“你想怎么样?杀了我吗?”他问。
阿蓝还是那副淡淡的、又看得很深的神情,回答他:“死亡不是解决不幸的方法。我说过,生命的不幸在于心境与处境的不符。我找到了你应该去的地方,我会带你去。”
鱼缸里是鲸群从真实之海找来的石虫,大术师没有骗她,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永生不死,永远受饥饿驱使,在无光的海底无止境地觅食,直到岩浆烧穿身体才能得到片刻解脱。
普卡不为所动。
地狱?他早在地狱,从出生开始。
定是前世作恶多端,此世才来此遭报。既在地狱,又何必与饿鬼讲仁慈?他向来这样想。可惜即将入口的岩浆,那高悬的宝座,永远停在一步开外,终究没能抚慰他的痛苦。
可惜来不及给他的自传写上结局。
二十六日是个好日子,他永远再等不到那一天的日出,只因二十六日早已日落。
阿蓝的眼神总是暖意融融,让人错觉被深爱着。
“现在你死了还不放过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普卡抓住他的手,期待着问。
她说她爱所有人,所有人都值得爱。普卡说那不是爱,爱是独占。她不同意,爱是大海,广泛而包容。她总是为此感到悲伤。这个世界有一个巨大缺陷,人们一样可爱,却无法共存。
“我当然爱你。”他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普卡也望着他,企图找到一点证明,但期望慢慢熄灭,摇头:“不,你不爱我。”
他认真地说,仍是说:“我爱你。就像我爱所有人。”
“那不是爱。”普卡极为悲伤。
年轻男子伸手摸了摸普卡的脸庞,他没再能说话。这具身体很快松弛倒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坠入鱼缸,那一丛灰色的海葵剧烈扭动起来。新的阿蓝用力将石虫丢进大海。
远处的鲸群喷出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