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沉默地停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么般静站了一会儿。确认转轮王没有下令让任何阴兵进来后,方才挪动脚步,拖着赤红的裙角朝躺椅边上的角落走去。
两膝触地,封灵俯身朝前一探,便捡拾起被转轮王匆忙间遗落的功过簿。拿在手里掸了掸灰尘,红衣鬼再度朝殿外张望了两眼,方才就近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了这簿册上。
苍白的指尖从封页上轻轻划过,隐约可见几分颤抖。封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竟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强自按捺下满腔混乱的思绪,红衣鬼翻开扉页,垂目一点点细看起来。
“……奇怪,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封灵连翻数页,没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不说,更连哪怕一张落了墨渍的纸张也没有看到。不自觉地拧紧眉头,封灵原本轻缓的动作也开始粗暴起来。
难道非得要转轮王才能看到不成?
封灵捏着簿册的五指一点点收紧,眼底带着明显的不甘与愤怒。可要她就此打住,也决计是不能的。机会难得,下次若再想摸到这功过簿的边,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鬼师娘娘一面思忖着其他办法,一面不死心地继续翻阅着,甚至还要分出一半的精力关注着殿外动静,眉心躁烦愈浓。
指尖忽而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噬咬了一口般,泛着细密而灼烫的麻意。分明没有风,封灵手中的功过簿却被无端端地吹动了好几页,直到停于某一处。
下意识将手掌平摊放在眼前,封灵前后翻转了两下,却并没有找到任何的伤口,连一开始的刺痛也没了踪迹。
茫然怔愣了几瞬,鬼师娘娘才后知后觉般低下头,原本空白无痕的功过簿也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其他痕迹——她此前遍寻不到的自己的名姓。
而后,如坠冰窟。
【鬼历三千二百七十四年,三月初九,擒第二殿外逃恶鬼一只,累恶业五年。】
【鬼历三千三百七十六年,元月初一,擒第六殿受罚厉鬼一只,累恶业七年。】
【鬼历三千四百五十八年,七月十四,擒第一殿堕凡鬼差一只,累恶业十三年。】
……
【鬼历四千一百九十五年,四月廿二,擒人间作乱厉鬼一只,累恶业三年。】
功过簿从封灵的指尖缓缓滑落,伴随着“啪嗒”一声轻响跌落地面,在空旷的后殿里显得格外明显。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全然无所察觉,只空洞着一双红眸,像是被抽去全身气力般近乎瘫倒在地。
怎么可能……
为什么她抓的每一只鬼,最后都成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边恶业?
酆都大帝明明说过的,只要她帮地府抓回逃窜各地的鬼物,便可以用功业抵恶业,换自己早日重归轮回的……
木然看向不远处凌乱铺散的功过簿,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曾是封灵千年来赖以前行的动力,是她在遇见解玉前,支撑自己不堕厉鬼的唯一指望……可如今,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凶狠割向她自己的尖刀,将她本就残缺的身体撕裂得近乎不存。
封灵露出一抹扭曲而嘲讽的笑,嘴唇却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她虽嘴里说着要偷闲捡懒,可从来也没误过地府的任何一件差事。打从酆都大帝的手里接过鬼师娘娘的称呼那日起,不论是地下的鬼差,还是地上的阴兵,谁都没有她这样的兢兢业业……如今算什么,笑话一则!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封灵的眼眸闪烁着腥红的暗芒,与浮于脸上的阴沉与狠厉如出一辙。习惯性摸上手腕,封灵本欲去找酆都大帝问个究竟,却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而后才反应过来,她的勾魂索不久前才被转轮王给借去用了。
如今想来,这话怕也是诓她的吧……
封灵面上寒意愈浓,翻手化出折扇便要去找“人”算账,可将将动了两步,便又茫然地停在原地。
转轮王肯定不无辜,可这件事哪里就只是他一个的手笔呢……她想找“人”算账,可究竟该去找谁算账呢?
封灵捏紧了扇柄,愤恨与不平充斥在胸腔之内,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第十殿是不能再待了,可剩下的几个阎王她也不敢再信。至于黑白无常他们,如今各自领了差事在外,她也是找不见的……偌大一座酆都城,她竟瞧谁都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谁也不能信,谁也不敢信。
等等……
孟婆。
对了,她还可以先去找孟婆!
封灵强打起精神,正要掐诀离开,几步的工夫却又再度停下,像是终于回忆起什么一般僵住了身体。眼中眸光摇摇欲坠,曾经的信任也尽数坍塌,只余下无边的寒心与灰心丧意。
暗示她来第十殿的,是孟婆。
可再三阻拦她的,也是孟婆……
封灵面色惨白,只知道脑中传来“嗡”的一声闷响,思绪便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摆。抬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从来厉害的鬼师娘娘终似承受不住一般蹲下身子,露出的下半张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贝齿咬得死紧,仍是没发出半分多余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早已不会跳动的部位却无端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利器剜了道既长且深的口子一般,痛楚细密绵长而不知尽头。
五指紧紧攥住胸前衣襟,封灵急促地喘息了几口,试图缓和这莫名而来的痛意,但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鬼师娘娘,您快——」
“……鬼师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呀!”
意识昏沉间,封灵的耳边似乎传来了纪苏文急切的呼唤,与发现她跌坐在地上后,疾步跑来询问的鬼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乱糟糟地将本就浑沌的大脑搅得更加淆乱。
而后,心口的疼痛如潮水般骤然退去,一如它来时的无有征兆,若非指尖还残留着细微的麻意,封灵险些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没有急着站起来,封灵两手撑住地面,管不得身侧的鬼差作何反应,只自顾自地缓和了一阵。直到胸口的不适感彻底消退后,方仰头分了丝注视过去——
“……有什么事吗?”
语气已然冷淡下来。
那鬼差原也认识封灵,过来时虽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情,却也一直留在原地守着,不想见封灵如此反应,挠着头表情有些讪讪,“我、我就是看您似乎身有不适,所以、所以……”
后半截话却在封灵愈发平静的眼神中生生咽了回去。
“……多谢挂心。”
封灵沉默了一瞬,还是轻声道了句谢,又撑住膝盖站了起来。这些鬼差们瞧着都是不知情的,对她的态度也一如往昔。如此,她便是有千千万万的愤怒,也不该朝向这群无辜者宣泄……否则,她与转轮王他们又有何区别。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该值守在第十殿的鬼差呢?都跟着转轮王走了吗?”
冷冷环视一圈,封灵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来。隔着半开的门扇,从来五步一站,十步一岗的第十殿,如今却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她眼前的这个,竟再无多的其他鬼差。
封灵的语气和缓了不少,那鬼差便也跟着自在起来,“不是不是,是刚才日游神突然飘了过来,喊着什么在人间发现了阎魔王家小玄孙的踪迹,吆喝着我们跟他一块儿去把那姓纪的带回来呢!”
封灵垂目摆弄折扇的动作顿时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似乎真听到了纪苏文的呼唤。只是那声音来的突然,消失的也迅速,兼之有疼痛搅扰思绪,一时间竟被她抛诸在了脑后……
“……纪鬼差还活着?真是件好事。”
封灵敷衍般回应了一句,又思忖起纪苏文找自己的原因来。
那鬼差见封灵愿意搭理自己,便以为前者对这事颇感兴趣,表情神秘地嘿嘿一笑,又凑近了小声道:“哪能啊,日游神说纪鬼差私逃地府,又在人间对生人动了手,已然犯了律,所以才让兄弟们上去拿他呢!”
封灵猛地抬了头,两眼直直地盯住那鬼差不放,“对生人动了手……他伤了谁!阎魔王那边可去知会过了?”
以纪苏文的谨慎,他怎可能会贸然暴露在人前,还正好被日游神撞上与人动手……蔺秋茹还在莫县住着,阎魔王也不会由着他这般乱来的。
“嗐!哪用咱们去知会哪,五老爷刚才便奔去人间了,临出发前还与日游神翻了脸!若不是被陆判官拦着,直接动手都是轻的……鬼师娘娘您说,他老人家这反应,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什么了呀?”
鬼差还在一旁兀自说着话,“要说那纪苏文的胆子也真是够大的,滞留人间迟迟不归也就罢了,这次竟还与酆家的人动起手来了……他挑谁不好,偏挑个与鬼物来往密切的,这下可不就被发现了!”
那鬼差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可封灵却已然听不真切了。会让纪苏文在这当头与酆家扯上关系的,只可能跟解玉有关……
怔愣抚上胸口,封灵的表情再度变得难看起来。她本来以为,刚才的痛楚源于酆都大帝对她发现端倪后的提前提防,可直到听了鬼差的话后才骤然惊觉,这应当是解玉的痛,是解玉在无意识间向她呼救……
解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