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山去了,流明宫里里外外点起了明亮的灯笼,倒影在湖面上方。
封星雨和良远已经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霓欢和随行的管家。
侍仆把凉亭中石桌上的麻将收走,陆陆续续摆上了十二道热菜,其中有一份煲汤。
这十二道菜中,鸡鸭鱼□□有,猪牛羊肉或炒或蒸,也做成了各式各样的菜肴,除此之外,还有虾蟹等海鲜。剩下的,便是些素菜了,虽是素菜,但也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开。
霍行知睡了一整天早饿得不行了,心中也早早拿定主意如何应付霓欢,待季隐真把他二人相互介绍之后,便也不客气,坐在季隐真的右边开始吃饭。
霓欢并未和霍行知季隐真坐在一张桌上,而是抱着手靠在亭柱上,目光在霍行知身上揣度着。就连刚刚霍行知态度良好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冷漠的点头回应。
但霍行知似乎并没有被自己的态度影响,还笑呵呵的问霓欢怎么不吃饭。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霓欢虽对霍行知的来历很不满意,但霍行知没做什么错事,她也不好发作,又看在季隐真的面子上,坐在霍行知对面,拿起了碗筷,心中默默想一定要揪霍行知一个错处,然后把他赶走。谁知道灵霄山的弟子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餐桌上,季隐真因为伤势胃口不佳,吃了几口白饭就放下了碗筷。
霓欢的目光始终注意着季隐真,一见季隐真放下碗筷,即刻抬起了头,担忧的说:“隐真哥哥,你怎么只寥寥草草吃了几口白饭就不吃了?你还有伤在身,不吃饭怎么会好得快呢?”说罢,霓欢夹了好几块排骨放在季隐真面前的碟子中,道,“隐真哥哥,我觉得这个焖排骨很好吃,你尝尝,你肯定会喜欢的,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一眨眼,季隐真面前的碟子里面已经垒起了一座小山。
季隐真抬手按住她的胳膊,道:“我不想吃,你不要拿了。”
霓欢这才放下了筷子,转头直视季隐真的视线,道:“隐真哥哥,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以只吃白饭不吃肉呢?封星雨他一天吃好几顿肉,现在活蹦乱跳的,你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这伤才好得这么慢。你听我的,你快把这碟子菜都吃掉吧,我再给你夹一点。吃得多好得快啊!”
季隐真胃口不佳,大约就是因为身上的伤口了。
霍行知想起那晚在虎口岭季隐真浑身的伤,还下了水去捞他,肯定加重了伤势。想到这里,他过意不去,也顾不得什么“低眉顺眼不惹霓欢注意”了,伸手舀了一碗老鸭汤放在季隐真面前,缓缓开口:“秋日天气干燥,昼热夜凉,容易胃口不佳,想必他不想吃饭也有这个原因。这老鸭汤养胃生津,是养生的佳品,你既没有胃口,那么喝一碗给肚子打打底罢。”
霓欢顿时感觉被拂了面子,瞪了一眼霍行知,但霍行知已经低头吃饭了,并未接收到她的敌意。
于是她扭头盯着季隐真,目光灼灼,似乎在催促着季隐真赶紧吃自己夹的菜,最好还可以把霍行知舀的汤反手倒掉。
要是平时,霓欢再张口催一催,季隐真知道霓欢对他好,不想辜负霓欢的好意,就会撑着肚子吃了。
但现在霍行知给他端了汤,还找了个天气不好的借口,虽听在霓欢耳中是“别给季隐真夹菜了没看见他不想吃吗”?但在季隐真耳中,就是真的天气不好,喝点汤更好。
于是季隐真顺理成章的端起了汤碗,拿着勺子喝了起来。
霓欢见此情形,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把筷子拍在桌面上,咔嚓一声,筷子应声而断,桌面上十二道菜都抖了好几下,惹得霍季二人,还有周围伺候的侍仆和管家纷纷向她投去眼神。
霓欢眼神似刀,向四周扫了一圈,喝道:“再看我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霓欢言出必随,侍仆都是魔界来的,命贱如草,杀死几百个都没有人会因此指责她,众人立即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霓欢将面前的碗筷一推,起身坐在凉亭的靠坐上,抱着手,翘起腿,盯着霍行知,道:“听说你从前和隐真哥哥的关系很好?”
霍行知丝毫没有被霓欢的气势吓到,也知道霓欢准备开始找麻烦了,这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在答应季隐真留下来的时候,就在他的脑中预演过好几遍,于是他淡然回答:“是啊,怎么了?”
霓欢从小到大,见到的人哪个不对她恭恭敬敬的?第一次遇见霍行知这样不怕她的,心中自是很不满意。但由于是第一次遇到,陌生得很,她就算生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憋了片刻,脸都憋红了,最终还是选择先回到正题上,道:“隐真哥哥可不像你们一样狡猾,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霍行知淡淡一笑,放下碗筷,道:“霓欢姑娘的疑虑我懂得,你是怕我来路不明,害了隐真。其实我们年少时关系友好,还住在一个院中,时常在一起练功吃饭,可惜隐真忘了以前的事。不过霓欢姑娘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你与隐真也有年少相识的情谊,肯定也是很关心他的,你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不如这样,我说一些细节,你分辨我说的是真是假如何?”
霍行知认可霓欢对季隐真的关心,也认可他二人的情谊,让霓欢对霍行知的反感逐渐变成好感。她虽不将这好感放在脸上,但语气已然缓和了三分,道:“哦?那你说说有什么细节。”
霍行知道:“在山门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吃脆口的苹果,想必现在,这个喜好还没有改吧?”他说完,目光转向季隐真。
季隐真朝他点点头,眼中透露出点点期待,希望他继续往下说。
霓欢冷哼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稀奇事吗?隐真哥哥喜欢吃苹果是整个流明宫都知道的事。”
霍行知有备而来,季隐真在灵霄山的篇章早被他研究了好几遍,当然不会难到他。
他对季隐真说:“同窗时,你最喜欢一位名叫东方才的老师,那位老师身世坎坷,年逾古稀,上课时常常回忆年轻时受到过的人祸天灾,因此倡导勤俭节约的理念。你自从听了东方老师的故事,便也开始学着他克勤克俭,饭菜从来不会浪费,衣服鞋子永远是两对换着穿。有一年我约你偷跑下山去玩,夜黑风高的不慎摔了一跤,衣服撕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我要扔掉那身衣服,你却用针线将其补好还给了我,叫我不要浪费。”
霍行知笑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怀念和温柔:“从来没人给我缝过衣服呢,虽然你缝的不怎么好看,但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呢。”
虽然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但很多习惯会一直存续。比如季隐真身上的衣服。
他身上的黑衣有些地方已经微微泛白,并且起了球,显然是穿了很久的缘故。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了衣服上有好几处的针线缝合。针线缝合的地方并不明显,但细细一看,就会发现其走向歪歪扭扭一看就不专业,排除好几种可能,霍行知就猜测这是季隐真自己缝的。
故而,霍行知就用东方才的故事,提出三个细节,分别是“最喜爱的老师”,“换着穿的衣服”,以及“针线活”。
当然,最后一个故事是霍行知编的,依着当时季隐真的人气,根本没人愿意和他玩。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霓欢肯定不知道季隐真会针线活,到时候季隐真再一印证他的话,霓欢虽然会不爽,但心中也会相信自己年少时候和季隐真关系很好了。
就算错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借口说季隐真失忆忘记了,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细节。就算季隐真不记得最喜爱的老师,但换着穿的衣服一定会对上,霍行知对此还是有几分把握。
见季隐真眼中的惊喜越来越重,霍行知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霓欢却面色一变。
季隐真自从来到流明宫,一直到现在,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身衣服,因为他是秘密培养的刺客,身着单调一点也算合理,而且老宫主并不允许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尤其是封星雨。她虽不喜欢季隐真身上的衣服,但也没有权利干预。
其次是吃食。老宫主猝死后的两天,霓欢就来了流明宫,日日大鱼大肉的摆上,但季隐真不肯浪费,这次吃不完下次热热继续吃,她劝说了好几天才勉强改掉季隐真这个习惯,后来还沾沾自喜过。
她当时以为是老宫主从前的训练方式,鲜少让手下的弟子吃饱,时时刻刻保持半饥半饱的状态,提高专注力和警觉性,以及战斗意志,才让季隐真得了什么都要吃干净的习惯,原来是这样……
霓欢的视线徘徊在二人之间,心中的心情复杂非常。
两个亲昵和好多年的朋友之间忽然插足而来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比自己还要了解季隐真,还要得季隐真的喜欢。
霓欢的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视线扫到一旁站着的管家脸上,二人对上视线,管家低下了头,霓欢在其耳边说了几句话,管家点点头悄然退下了。
霍行知的余光看见霓欢的动作,心上正疑惑着,季隐真开口了。
他微微笑着,弯弯的眼睛中闪着细碎的光,似乎真的很开心:“这件事情对你很重要吗?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真是对不起。”
霍行知面色一滞,良心猛地被狠狠捅了几刀。这表情被季隐真尽收眼底,却误解成了伤心。
季隐真脸上的浅笑渐渐淡了下来,微微皱起了眉。他将手放在霍行知的胳膊上,抬眼认真的看着霍行知:“你在伤心吗?”
霍行知伸出另一只手在季隐真手背上拍了两下,笑道:“忘了就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以后也会有很多很好的回忆的。”
季隐真点头。
霓欢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心中更加打定主意要霍行知远离季隐真。
她的视线频频望向院门外,终于看见了管家的身影,她终于松下了口气,酝酿片刻开口:“隐真哥哥,既然这位小哥要来,那也不能让他白住着,我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份差事,那人已经在院外候着了,他吃完饭就去工作吧,住处什么的,也已经找好了,隐真哥哥你就不必操心了。”
季隐真一愣,转头不甚理解的看着她,道:“为什么?我不想让他走,他和我住在一起不行吗?”
季隐真自来是个没主意的,谁能提出意见他就听谁的;霓欢自来是个不讲理的,没人会去违背她的意愿,横行霸道惯了,而现在一贯听话的季隐真为了一个外人而质疑自己的意思,更让她觉得霍行知就是插足在他们中间破坏感情的贱人,顿时怒上心头,但由于面对的是季隐真,生气中还夹杂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道:“隐真哥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白养一张吃饭的嘴,更何况这个人我不喜欢!再说,我不过就是给他安排个寻常的事情去做,就能把他累坏吗?我不管,他想留下来就得听我的!”
季隐真还要开口,霍行知伸手在季隐真的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季隐真便扭头看他。
霍行知擦了擦嘴,道:“也好。在灵霄山的时候,我们这些弟子每天都会做些洒扫什么的工作,现在忽然改变了生活习惯,还有些不习惯。去做做也好,顺便习惯习惯现在的日子。”
霓欢听见“习惯习惯”的字眼心中不住冷笑,她迟早要把霍行知从这里赶出去,怕是等不到霍行知习惯的那天了!不过霍行知的顺从让她感到尊重,心中的气自然也散去了一大半。
这下轮到季隐真不高兴了,他随即张了口:“不行,你难道不是来陪我的吗?”
眼见霓欢的脸色又臭了下来,霍行知赶忙开口,道:“那当然了,我忙完自然就来找你。”
霓欢冷笑不断,心中已经有让霍行知连续不断忙十二个时辰的想法了。
霍行知知道霓欢很讨厌他,故意和季隐真说这句话,就是想让霓欢冒出让他不间断的忙的想法,这样一来,霓欢出了气也就不把他当成什么竞争对手了,甚至会看低他,看不起他,这是他想要的。至于季隐真……
总归是要有人不满意的,季隐真好哄,到时候随便哄哄就行了。
霍行知站起了身,季隐真也跟着站了起来,却没有霍行知预想中的追问,而是默默看着他离开。
就像很多次,霍行知的离去或者留下,从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霍行知走到半路上回头摆摆手,道:“你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