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曦等人跟随着少女的脚步,穿过堆满各种竹筒、铁丝、半成品灯笼骨架、成品灯笼的院落,来到了一个同样堆着各种制作灯笼的纸张、丝带、绳子和各种工具,但整体看上去整饬且温馨的屋子里。
屋内的香气比院外浓郁了许多。
举目望去,可以看到这里挤满了三种风格的灯笼,一种老练,是经历了岁月后的浑然天成;一种娴熟,是自由运用线条的恣肆;一种柔和,是融化冬雪的静谧与温暖。
“两位,坐吧。”
少女将三人引至一张木制的工作前旁,那里摆着三张凳子,一张凳子明显是她自己的,另外两张木凳,款式老旧,上面也画着简陋的涂鸦,但被擦得很干净。
“至于你——”
阿秋抬眸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地方可以给他坐之后,就皱着眉,默默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将他给赶出去。
“你们坐,我站着就行!”
见阿秋眉间的不耐已经快要溢出来,言初礼赶在她开口之前,十分有眼力见地打断对方的安排。
脸都丢了,消息总不能一点也听不到。
像个门神一样站在房间内就是不愿意往外挪一步,言初礼僵着一张脸,恶狠狠地想着。
“也行。”
刚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个石墩子的阿秋匆匆略过那张有碍观瞻的脸,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一旁的时曦与林舒两人身上。
“你们也想问我的声音?”
是略带质询的语气,分不出喜怒。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人那股异样感似乎更重了些。
林舒心尖一跳,嘴角的笑容不变,正准备开口斡旋,却被时曦打断。
“想!”
没有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恶意,时曦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无聊的日子里总喜欢刺刺猹的她眼里泛起求知的光。
“其实我想问的不只是这个,你的声音,你的名字,你的家人,你的宝物,还有你对阿言的态度——这些我都想问!”
“你倒是敢问。”
看着那双亮得几乎要闪光的眼睛,阿秋无声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在听到某个词时,少女眼中宛若冰封的世界有过一瞬的触动,但转瞬又被层霜禁锢住。
“我叫阿秋,是这个村子的灯笼匠。”
阿秋淡淡地瞥了一眼林舒,又将目光挪回时曦身上。
“在问那些之前,不如先说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据我所知,村长那个老东西应该是没那么好心的。”
“啊?村长?跟村长有什么关系?”
“是阿武说村子里这户人家最穷我们才来偷,啊不,送温暖的。”
“……”
这意图,已经算是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阿秋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
但是——想起梦中那个神秘的声音,再看一眼时曦右手手腕上鲜红的印记,阿秋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眼睛轻眨,还是选择了装傻。
“阿武?这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但他说最穷,倒也没说错。”
阿秋的语气平淡,话里却夹杂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一户被村里人排挤的人家,只勉强靠做几个灯笼过活,自然比不上那群求神拜佛,天天大鱼大肉的人。”
“也罢,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算是缘分。按照惯例,我就先给你们讲两个故事吧。”
“如果你们的回答让我满意,我说不定会回答你们的问题;而且,说不定你们的疑惑也能在故事中得到一些解答,如何?”
阿秋一双清冷的目光望向时曦和林舒,回答愣是将疑问变成了陈述的语气。
“阿舒姐?”
时曦忙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林舒。
“阿秋姑娘请讲。”
林舒微笑着,朝两人点头。
“从前有一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富贵人家里,衣食不愁,深受家人重视,尽管她只是主人醉酒后与下人产生的一个错误。”
“她从小被从母亲身边隔开,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各项让自己显得贤良淑德的技能,绣花、裁衣、烹饪……尽管她并不喜欢这些事情,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做着。”
“这个时候,她最想见的和最不想见的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因为父亲会给她带来好看的裙子和首饰;母亲只会看着她沉默,或者流泪。”
“成年那天,她兴奋地起了个大早,想向父亲讨要一份礼物,却在书房门口听到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老男人的噩耗和母亲无力乞求的哭声。”
“从小被禁锢在闺中的她第一次生出了要逃的心。在母亲的掩护下,她成功在出嫁前夕逃了出去,但事情很快败露,帮助她出逃的母亲被抓了起来。”
“为了让女儿放下后顾之忧,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了自尽。来不及阻止的女儿悲伤不已,但还是顺着母亲的遗愿逃走。”
说到这里,阿秋忽然停了下来。
沉浸其中的时曦却心痒难耐,急忙出声。
“后来呢?她成功逃走了吗?”
“后来?”
阿秋轻轻摇了摇头。
“少女不想被家里人当做筹码嫁给大她二十几岁的上等人,于是带着母亲留给她的嫁妆逃出了家;但涉世未深的她很难适应外面的生活,很快被花言巧语的男人欺骗。”
“男人设计让她怀孕后又被骗光了她所有的财产,将她丢在了一个再也出不去的村子里。”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阿秋冷色的目光望向时曦,平静的眼眸带着些问询的意味。
“故事不好,我不喜欢。”
时曦皱了皱眉。
恍惚中,她好似在阿秋冷枫色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个憔悴孤独的身影。
简陋的稻草堆上,女子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无措四望,然而四周皆是空荡破旧的墙垣,看不到光,也看不到人。
“好,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阿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被负心汉抛弃的女子和刚及襁褓的婴儿被一位好心的灯匠收留。”
“那灯匠是一位已至暮年的老婆婆,婆婆并无子女,却有着一手极灵巧的制灯技艺,十里八方总有想学艺的人赶来;只是相传她脾气古怪,不近人情,且立的规矩也怪,非有缘人不传,吃不得苦的人不传。”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冷眼旁观的时候救了那位女子,并教给了她一门傍身的技艺。”
“女子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在养育孩子的同时还不忘苦心磨砺技艺,最后在比拼中凭精湛的技艺一举打败了同期的另一位学徒,成功赢得了继承人的身份。”
“尽管村子里一些老人颇有微词,但她还是逐渐凭借这门独家手艺获得了在村子里留存的资格。”
“后来,老婆婆去世了,女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也去到外面读书,只留下她一个人。”
“刚开始,女子还能收到女儿传来的书信,信上说,她在外面过得很好,还认识了一个对她很好,很懂得体贴她的男子;男子家世并不算大富大贵,但两人一起,也能博出一个像样的未来。”
“后来,女儿往家里寄信的次数减少,信里仍提到与男子规划的未来,只是语气不似往常那般热切,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迷茫和哀切。”
“察觉到不对的女子忙写信问询,却被女儿以自己太敏感的原因敷衍了过去。”
“她当然不信,甚至动了前去寻找女儿的想法。”
“但来得更早的是女儿难产而亡的死讯。”
“原来女儿的男友在交往期间看上了家境更好的千金,想走捷径的她一边隐瞒着女儿同千金谄媚,一边又舍不得将女儿放开,于是悄悄哄得她怀了孕。”
“枕边人的想法岂能轻易隐藏,怀孕后情绪更加敏感的女儿察觉到男人的分心,隐忍不发,但暗地里却偷偷查清了所有的事实。”
“不愿将一切持续下去的女儿虽然痛苦,但还是下定决心与男人分割,岂料男子不愿就这么分开,特地趁女儿将生产时找上门来,要求对方继续屈从自己,并威胁她把找到的证据毁去。”
“在女儿表现出明显的不情愿后,男子开始上手威胁,争执之下,女儿动了胎气,男子却见势不妙,直接跑掉了。”
“后来,女儿强忍着疼痛生下了孩子,自己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失去女儿的母亲将所有资料一页页整理好,并复制了多份,在男子即将订婚的前夕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一夜之间,男人声名败落,还被千金家的人划花脸,打断了三条腿,从此崛起不能。”
“做完这一切,头花已然花白的母亲只是在目睹了那人惨死街头的结局后,就蹒跚着步伐,背上女儿生下的两个孩子回到困了自己半生的村庄,她某种意义上的家。”
“再后来,两个孩子也都慢慢长大,只是这一次,她们都守在这个村庄里,再也没能离开。”
“我的第二个故事讲完了。”
“刚刚那个故事不好,那这个故事呢?”
阿秋的目光穿过岁月,落回实处。
“也不好,我还是难过。”
时曦皱着一张脸,幽幽地叹了口气。
“而且按照这个套路,我总感觉还有第三个故事。”
“那也是一个不好的故事吗?”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透过窗户去看别处的灯光。
可是,没有。
整座院落只有这见屋子是亮的,至于别处,不说灯光,就连人的呼吸和温度也近乎于无。
“或许吧。”
“但总归的不一样的。”
阿秋敛眸,睫毛轻晃,遮去眼底浓淡的霜色,生涩地转移了话题。
“你想问的两个问题,找到答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