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璧！程璧！我回来了！”章远钖像只蓝色孔雀胡乱飞扑进院子，没等人应答忽然自己先止步悄了声。

院子确实站着一位女子，但是位陌生女子。章大孔雀霎时敛去周身羽毛，有些矜倨地后退三尺：“姑娘是？”

自中秋后郯松整日都忙于云平楼的事，今日好不容易得空，来燕谷置约程璧去云平楼用饭，下午再一起去果园里逛。还没等到程妹妹出来，反倒是来了个愣头青。郯松有些玩味地打量着上前走去：“这位公子也是来找程妹妹的？”

章远钖正一头雾水，只见那人靠自己越来越近，被吓得他连连闭目后退。

“哈哈，公子是不是姓章？”郯松见这人如此不禁玩笑，也适时止住了脚步，笑着冲他问道。

“是我是我，姐姐可是程璧的好友？是程璧曾向姑娘提过我吗！”章远钖眼珠出溜一转，双目霎时亮晶晶地抬起头来。

“是啊，中秋时我见她心情忧郁，问过她要不要出门散心，你可知道她怎么回我的？”

“她为何不开心？嗯？说什么了？好姐姐你告诉我，我绝不乱说。”

程璧看着眼前这个人急得眉毛乱拧，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抿嘴翘唇，吊着嗓子缓声道：“口中话便是心里愁，那夜她看着天上圆月道：‘等人久未归，那堪常离索。’我又细问那人是谁，她却不肯再说，只道了一个‘章’字。”

章远钖将要被着一番戏词砸得眼冒金星。郯松在一旁看着好友心上之人此时的模样，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来时喝尽的酽茶此刻在舌尖泛尽苦楚。

但还未等她细想什么，接下来的一句话简直把她气晕。

“姐姐可知道近日程璧身边有一个叫谭嵩的贼人！可知那人是何模样、接近程璧有何企图！姐姐告知我，我必定将他打晕了丢出大成去！”

“章兄为何躲这么远，来来来，今日秋高气爽，你我必要登山比高！”柳元一把扯过藏在人群后的章远钖。

章远钖羞羞答答地同郯松打了个照面，“哈哈，你我兄弟，啊不是，你打我干什么啊。”

柳元蹙着眉敲了下章远钖的肩头，“废什么话，你怎么这次回来后如此磨蹭。”

章远钖心中的一腔尴尬无语静酿成了愤懑之意，对着“始作俑者”的柳元就只顾瞪眼。柳元其实心中明镜似的，虽心中自知理亏，但面儿上不着半点羞愧。向后慢挪一步，攀着穆游的肩膀摇头看向无能狂怒的章兄。

“好了好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别闹了。”伯兰从前方回身探头。

自从宗青山将那日同粟特商队所谈之事整理递上，除却国税，其余事项令长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一一落实。今日重阳，便邀异域客商皆来凤凰岵登高，以寄乡思。

穆游正被石上月拉着攀爬，时常回顾身后越来越远的柳元。忽然，穆游发现石上月突然拉住了他。

穆游疑惑地看向同伴，转而视线前移：那人身形圆润如糯米团子，走起路来衣袍轻微颤动，却步履轻快，腰间挂的铜钥匙叮当作响，不见丝毫惰态。

穆游心中暗生困惑，虽说此人是个陌生面孔，也不至让石上月如此防备。只见那人此刻正翻着身后的食匣，一张满月圆脸，此刻正挤出两道极浅的梨涡。从中拿出了一碟重阳糕，也不为自己吃，反倒是伸手送到身旁人的手中。

那人正背着自己，只见是个高挑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抿了几口米糕。

原来是石上月肚子里的馋虫作怪，心想正有了理由。穆游拥着石上月转身，“咱们往回走走，章前辈正背着食匣。”

被人点破心思，石上月有些羞赧，竟一骨碌抱胸坐到了旁边的草地上。

穆游早已是见怪不怪，看他没动抢人吃食的心思，本想自己先过去拿来食盒给他。不料此刻一直背向他们的公子似是听到动静后转身看向他们，“这位小友是怎么了？”

穆游刚要开口解释，却见那人带着衣服银白面具，尘封的记忆霎时不停冲撞着这几载悠长光阴的浅薄束缚。穆游面庞煞白，眼底将撕裂出几道血丝。一只素手悄然附上肩头，身后传来一记安稳的声音：“我家人冲撞到阁下了吗？”

远处的柳元不知何时已至身后，穆游感觉自己方才像是被蛊惑一般，思绪烦乱。

精神回笼，他转身应道：“不是的，是我们饿了，想原地等等你们的，不知怎的他回头望了下。”

柳元瞥了一眼穆游鼻尖附的薄汗，侧身将他护至身后。

“姑娘安好，事实正如这位小友所说，我们并无纠葛，只是我以为这位小友崴脚了故回头一望，姑娘是同家人今日一起来的？相比这是姑娘的弟弟吧，一家人团圆齐聚已是不易，更何况关系如此和睦，更令人艳羡不已。”

面具人虽然将话头引到了穆游身上，可双目一直盯着身前的柳元，这让穆游心里十分不舒服。

穆游侧出一步，甫要开口，只听身后郯松声起：“真是巧了，商公子今日也应邀来登高了。诶，怎么今日还戴了面具？”

“哈哈，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竟与郯掌柜在此相遇。”他边说边伸出手，折扇拂过冰冷面具，开口笑道：“在下无虞，只是不慎生了面痤，是在羞于见人，故以面具相见，还望郯掌柜不要怪罪在下。”

“这是哪里来的小郎君，这样温声笑语，面具下也是能看出一张笑脸呢。”

正午将至，前来凤凰岵登高的人愈发多了，不时三两个鬓边戴着茱萸的姑娘远远聚在一起朝他们这边看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齐郇而来的商公子，来咱们这儿行商。噢，上次令长召会时商公子还没来，所以大家未曾见面。”

郯松接着姑娘们的话，顺势向柳元他们介绍。

“姑娘们好，我这里还有一碟未动过的重阳糕，需要的话尽管来拿。”

原先站在那位商公子身边的小哥此时正笑呵呵地冲她们打招呼，姑娘们被发现后有些羞涩，双颊倏然飞起两抹烟霞。其中一个大胆些的女子前来拿走一两块，分与姐妹，只哄得一笑便都跑远了。

“弟弟们不妨也吃些，都是元宝今早在春醴斋现买的。”说着面具人就将自己手中的糕点递给穆游和石上月。

穆游看着他一派熟络语气，记忆就像是缺失一般，脑海中竭力探寻，却是心乱如麻，终究不得其法。

“谁是你弟弟，你的武功很厉害吗！”石上月语气很是豪横，只可惜肚子十分不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那人不甚在意石上月拒人千里的冰冷语气，放下碟子后倒是笑个不止。

“在下可是不会半分武功，既然这位小兄弟，嗯，还不太饿，诸位先行吧，我可是要在这儿好好歇一会了。”说着那人就给柳元他们让路来。

“再会。”

一路上柳元他们遇到了不少熟人，但再也没遇到像方才的怪人，一行人打打闹闹地登上讯霞台。

讯霞台要比回风崖矮些，也平坦多了，此刻尽是游人。这里离边境也更远，可穆游隐约能看到远处巡视的士兵。

“我们还能赶上待会的围猎和文会吗？”章远钖从一堆石榴、米糕和菊花酒中忽然抬头问道。

“赶什么赶，有时间就去，没时间了回家睡觉！”柳元这几日白天一直辗转于燕谷置和北原府之中，夜里则要避开众人探查《观月》下落。

清晨还神采奕奕，行至讯霞台简直要耗尽她今日全部精力，此刻正躺在草坪中双眼惺忪，拿起一颗石榴扔向章远钖。“诶，穆游人呢？”

“你倒是只瞧见穆游不见了，却没发现小石头也不在身边。”章远钖掰开石榴，顺手递向程璧。

“听说今日的彩头里有不少武功秘籍，小石头早就心痒了，一刻前拉着你徒弟就跑了。”伯兰适时开口道。

“啊！小兔崽子！”

今年重阳节正撞上开辟商路之事，令长办得格外热闹。

水雾将散，山道上已腾起金红烟尘。百骑骏马踏碎宿草，银鞍皆悬着茱萸锦囊和菊纹铜铃，叮当声混着豪笑一扫深秋寂寥，惊起漫天秋虫盈沸。

忽闻三声画角，山坳间立刻奔涌出滚雷般的蹄声。穆游认出一马当先的人，正是那日夺魁令中的雷千仞，只见他长臂舒展，拉尽圆月弓，一弦惊，飞鸟落，惹得随行童子手举箭匣欢呼。极目远望，女郎们也在策马挽弩，直指幽林深处。

石上月看得眼热，可伯兰尚未跟来，遍寻四处茫茫然不知所措。

“小友好啊，真巧，山下也遇到了。”有人轻拍了自己的肩，石上月回身发现是晨早的面具人。

穆游也注意到他，虽说他神色淡然，但穆游总感觉这人别有用心。“你们姐姐她们不来山下游赏吗？”穆游听闻此话下意识皱了眉。

与此同时，章远钖拖着柳元的“残躯”感到，柳元看到两人先是一人给了一记暴栗，“再敢乱跑！”

“哈哈，两位小友只是贪玩，少年心性，姑娘消消气。”柳元看到这位“哈哈公子”眉头轻蹙，心道怎么哪哪都能撞见。

“公子是来参加围猎还是文会？”柳元拱手问道。

“哈哈，令长本是好意，武者围猎，文家对诗。可惜在下武不能提剑，文不藏笔墨，惭愧惭愧。来此只为《观月》。”

“《观月》！”柳元方才还在腹诽“哈哈公子”，此时瞬时抬头。

那人仍神色如常，拍了几下折扇，“对，听闻有人将此作为今日射箭的彩头，如今就放在红绸锦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