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安雅尚不懂这词沉甸甸的重量,只知道,她母亲是个叫声凄惨的可怜人。
时间转眼过去,她长大许多,第一次得到了面见母亲的机会。
“你十岁了?”
对面的女人问着,动作优雅地放下茶杯。
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长相。
“是的。”安雅说完,继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人。她原以为女人会是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就像她在诅咒之夜的痛呼声一样。
没想到只是脸色略有些惨白。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色大卷发,精心打理后柔顺地披在肩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眸。
原来这就是母亲?
血脉深处的悸动令安雅手心冒汗,她第一眼就深深喜欢上了自己的母亲。
“时间真快啊。上一次见你,你才刚出生,皱巴巴的像个猴子……”女人露出怀念的神色,喃喃道,“还剩八年……”
“八年?”安雅不懂,疑惑地反问。
母亲却没回答,棕色眼眸重新看向了她,“成绩很好?”
“嗯,魔法课满分,老师们说我是天才少女。”安雅自豪说完,眼巴巴看着母亲,心里难得有几分腼腆。
她就是因为成绩优异,才得到了面见母亲的机会,十分希望母亲能表扬一下她。
“嗯。”她母亲却不置可否。
安雅心底涌出些失望。
似乎没了话题,安雅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局促。
母亲坐在桌对面,双眼放空地看着高塔之外。那里是一道笔直悬崖,悬崖之下是大片的荒林,放逐着手染鲜血的邪恶魔物,是隐山的天然监牢,也是隐山另一侧的防护屏障。
安雅探头跟着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母亲在看什么。
沉默蔓延着。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第一次见母亲,一定要留个好印象!安雅两手紧紧交握,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新话题。正要开口,却听母亲道:“就这样吧,我累了。”
说完,母亲再不看她,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了。
管家走过来,做出个请的手势,“安雅小姐。”
安雅站起身来,遥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夜深人静时,她时常回味着这场短暂的会面,每每期待着再次见到母亲,就有关于“八年”的疑问浮上心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师们十分严格,并不为她解答课业之外的疑问。
安雅好不容易等到了教母到来,询问了“八年”的事情。
教母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你母亲真这么说?”
安雅点点头。
教母轻叹口气,“你也不小了,是该知道更多事情了。不过,这事还得询问家族长老。”
于是安雅被带到了城堡二楼大厅,家族长老们围坐两旁,告知了她家族最大的秘密。
她们家族历史悠久,积攒了累世财富。在几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家族作为光明神的虔诚信徒捐款捐物,却被深渊降下诅咒:全族之人都不能活过十八岁。
已成人的家族成员们虽不受诅咒影响,但这样下去,家族早晚破灭。
幸好隐山富可敌国,重金悬赏之下,赶跑了许多骗子,也迎来了真正解决问题的高人。之后他们搬到隐山,规定绝不乱出去。家族生息得以延续,然而,却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隐山的女儿长到十八岁后,将代替全家族,继承诅咒。”教母说完,悲伤地看向安雅,“每当月圆之夜,就会承受撕心裂肺饿割肉之痛。”
十岁的安雅脸色惨白地坐在主位上,接受着众人怜悯的目光。
她从小聪慧,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
为何隐山家族成员不能出山,只靠旁枝出门维系诺大的生意;为何家族女性成员稀少,而她从小就被单独教养长大,并住在城堡最高贵的最高层;为何她母亲会说“还有八年”……
想到最后一点,她的心脏被轻轻攥住,拉扯得生疼。
母亲在高塔里,也是这般疼吗?
长老和教母们又说了许多。
安雅只是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回到了城堡的住处,望着不远处的高塔发呆。
八年吗?
时间转眼过去,安雅十五岁了。
家族里近期频频来人,一场场热闹的舞会开了起来。安雅以主角身份现身,便会有一位年龄相仿的英俊男士走过来邀舞,想带她在大厅中伴着音乐旋转。
每个男士都很优秀,安雅不是没有过悸动,但一想到背后的原因,她便瞬间倒了胃口。
男士一批批不停轮换,安雅越发兴致缺缺,每次都是点头拒绝。
长老们十分着急。
安雅知道他们急什么。
全家族都希望她早早挑选未婚夫,满十八岁时及时完婚,生下延续家族生息的女孩儿。
能承受诅咒的只有嫡系的女儿,家族的断续全系在安雅一人身上,见她对此不为所动,甚至有人前来劝说,“早早定下吧,多定几个备着也行。不然未来,谁继承你的诅咒呢?”
安雅掀起眼,冷冷看向面前的白头长老,“你管谁继承,反正你死前都不用操心这个,我活着一日就承受诅咒一日,我还活不过你吗?”
白头长老:“……”
他又气又恼,这才发现这女孩儿并非想象中乖顺的小兔子。这女孩儿心里有的是主意,是个狠的。
白头长老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家族却并不放弃,变着法子收罗各式各样的帅气男子送来隐山。家族自然希望找个门当户对的,但这种情况下,平民百姓也不嫌弃了。
是个男的就行。
高贵如皇家子弟,低下如流浪贫民,只要皮相过关,身体健康,全都一股脑塞了进来。
隐山便常有十多名男子在此常住,他们徘徊在安雅大小姐的必经之路上,送花的、吟唱的、练剑的……却无人能得到安雅一个正眼。
但即便如此,一旦成为安雅未婚夫,就会得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男子们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即便安雅没反应,他们也各种明争暗斗。
到最后,男子们竞争越来越强,甚至发生了流血事件。
月光大亮,生命之树的斑驳倒影之下,血肉模糊的男子被抬走。
安雅站在城堡上看着,冷笑一声,“可笑。”
她遥望着月色中的高塔,呼痛声潮汐般起伏,一如既往的,她棕色的眼眸里缓缓流下泪来。
次日一早,安雅便下了楼,推开二楼大厅的门,“开会。”
所有长老坐到两旁,教母站在身旁,仿佛和十岁时那次一样,实际却大大不一样了。
安雅坐在主位上,冷冷地抛出惊雷,“我要提前继承诅咒。”
“什么?!”长老们不可置信,“你还没生女孩……”
隐山几百年来,继承诅咒之人莫不是诞下女儿才进塔。甚至有的继承人要求出门自己找夫婿,家族也会酌情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他们早知道安雅不是乖顺的兔子,等着她踹笼子要自己掌握爱情,却没想到竟会要求早早进塔。
“你知道塔里是什么情况吗?早早进去有多痛你不懂?不如早点生下继承人,等孩子长大后便能减轻你的痛苦。”有长老喋喋不休,言语间似乎都在为她着想。
但安雅一脸讽刺,反问,“你想减轻我的痛苦?那你替我进塔怎么样?”
“你!”长老恼羞成怒,“我想又能怎么样,只有女性才能继承诅咒,我办不到!”
安雅:“你有这个觉悟就行。我钻研了许多禁术魔法,知道把人变成女性的法子。可以给你试试。”
长老惊疑不定,但是立刻闭嘴,不敢再多吭一声。
安雅利剑般的眼神扫视一圈,所有长老都识趣地闭嘴了。
安雅:“急什么,你们活不久了?”
长老们惊怒交加,仍不敢多说半个字。
教母是最了解她的人,满眼忧愁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继承?”
“今天。”
安雅当晚就住进了高塔之上。
她和母亲在高塔之上会面,这几年她们见过一两次,但都匆匆而别。她看清了母亲的眼角多出的一丝皱褶,幸而美丽的金发依然经过了精心打理,这好歹令安雅不太难过。
她压下心中不舍,“母亲,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以后你就解脱了,好好享受你的美好人生。”
母亲眼中情绪复杂,而后,更有几分钟的放空。
安雅以为母亲会对她说什么,母亲却一言不发,跟着仆人搬离了高塔。
当晚,高塔的诅咒烙印轻轻落在了安雅身上,从此以后,她就变成了高塔的主人。
诅咒比想象中更痛苦。
月圆之夜,安雅的每寸血肉像被折断,反复碾成烂泥,疼痛一次比一次新鲜。
她想大声呼痛,但一旦想到母亲在远处守望着她,正如她守望着母亲那样,安雅便硬生生忍了下来,把唇咬得鲜血淋漓,这才压下了大声痛呼。
怎么能让怕母亲听见她的痛呼呢?
她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碎,正如当初,她听着痛呼声彻夜难眠,只能望着高塔方向整宿整宿地流眼泪。
直到次日破晓,痛苦褪去,安雅才慢慢坐起,汗渍已在地板上落下个人形。
仆人来收拾,替她嘴上上药。
安雅叫来管家,“给母亲多送点修补身体的魔法药剂过去,记得,用我库存里最好的那一批。”
管家应了。
时间飞逝,一年过去。
第一个一年之期到来,安雅进塔前,便要求每年见母亲一次,今天正是见面的日子。
安雅早早做好了准备,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想起当初母亲头发精致的模样,正如她十分思念母亲,母亲也一定十分思念着她吧?
她等待着,却只等来管家支支吾吾。
安雅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说。”
管家低头道:“夫人搬到雪山隐居了,她说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氛围,一看到高塔就回忆起往日痛苦……”
安雅意外自己的平静,“搬去多久了?”
“从您刚进塔那天,魔法药剂也没送出去……但长老们不让我们告诉您……”
诅咒虽令身体痛不欲生,但只言片语,更有撕裂灵魂的凶残能力。
眼前管家身影模糊,慌张的叫嚷吵着耳朵,“小姐、安雅大小姐……您没事吧!”
安雅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这是自从进入高塔继承诅咒后,她第一次哭泣。
心底有什么彻底落了下去,似叹息,又似道别。
冰冷的眼泪滑过脸颊,被她狠狠擦去,“把修补身体的魔法药剂送去雪山。”
很快,得到了魔法药剂被雪山退回的消息。
安雅十分诡异地笑了,她内心深处,竟然早早预料到了这情况。
管家被这笑下得心惊肉跳。
当晚,月圆之夜,月光明晃晃地铺在了悬崖下的荒林之中,树冠银白一片。生命树倒影扭曲而蛊惑,无数魔物对月嚎叫的声音遥遥传来。
安雅看着月光,突然,她翻上窗台,从高塔之上跳下了悬崖。
在门缝外等待的管家惊慌失措,高叫道:“安雅、安雅大小姐跳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