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坐在桌前,在这个角度,她正好能够看见楼下寒叶长老从长街上匆匆行来,迈步跨过台阶的身影。又坐在榻边等了一会儿,明月枝才起身。
推开门,东方既白这会儿没有靠在扶梯上了,他就靠在明月枝房间门口。所以明月枝一打开门,就看见了他。
“做什么去?”他抓住明月枝的手臂。
明月枝微垂眸,稍稍举起手中的攒盒示意。
“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吧?”东方既白蹙眉道。
虽然早就料到,但看亲眼看见她要这么做还是几分惊讶。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的危险。”
明月枝抬眸看他,另一只手还搭着门,被拦腰斩断后又新安的门上刷了桐油,指尖摩挲在门扉上,有些细微的砂砾感。
听到这话她轻轻笑了下,气息有些沉重,说话的语气却闲淡,眉眼也舒朗,玩笑似的:“那少主的意思是,等会我把少主解决了,危险的份量就变回去了?”
东方既白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人又开始软硬不吃了,从前就犟得像头水牛。如今或许是已经熟了,倒不会硬骨头似的杵他,却又滑头许多。
他只得抿唇,想要掂出几分严肃来,却还是忍不住睨她:“不要跟我贫嘴,明月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月枝没有立即接话,日光照进来,在她面上留下明灭不定的影子。她肩颈微动,似是轻叹了声,再抬眸望向东方既白:“少主,我知道,也很清楚什么叫危险。”
她说这话时眸光比平常黯淡,像是明净天水里露了一角暗礁,不知是何时凝成的伤口,累着层层遗骸,平日被掩在平寂无波下,偶然才能捕捉。
这种感觉东方既白很熟悉,不久前他便在她身上看见过,那种仿佛下一刻便能淌出来的戚哀。
总叫他忍不住伸手,想从她身上拂去些什么。
可倏然间又见她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很轻,神色却认真:“但是少主,我还是想试试。”
“没用的。”东方既白很想这么说。南明子的识海正溃散,早在他们出无常境前他的识海便开始溃散了。这是修士的末路。
她还不能使用结璘魄。因为结璘魄的作用,她的血能够安抚他身上的躁动,可对于即将溃散的灵体而言,作用几近于无。
可看着这双明净得可以照见他影子的眼睛,他到底没将已经可以预见的事实说出来。
明月枝向大师的房间走去。
东方既白所考虑的事情,她当然也斟酌过。
或许她的确应该再谨慎一点,哪怕草木皆兵也不为过。世上因怀璧之罪而遭遇无法挽回的伤害的人大约不算多,命运予她不幸,让她成为了这不算多里的一个。
可要她眼睁睁看着一位与他们一同出生入死过的长辈因无常境之祸备受折磨,她却也的的确确做不到。
明月枝回想起上午去给大师送馄饨时看见的那一幕,那时寒叶长老刚刚离开不久,大师身上尚且还冒着烟雾,是寒叶长老施针后特有的现象。
她正想敲门的时候,却见大师突然佝偻了腰,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像是要将整副心肺都咳出来一样止不住地咳嗽。
每咳一声,明月枝都能感受到有控制不住的破碎的灵识从屋中传出,好长一段时间后咳嗽声才渐渐变小。
房间的桌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是寒叶长老新炼制的丹药。明月枝认出其中一些,是极难得的可以用来修复灵体的丹药。
上辈子她在掉入屠戮涯后也吃过,那时候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师姐连续一个月都守在丰年小筑,寒叶长老每天都会让她吃这些丹药,再辅以施针之术,她才将将挽回一条命。
可即便在那个时候,寒叶长老的面色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凝重过。
房门被打开,看见是明月枝。
南明子笑了笑,招手让她进去:“明小友,你怎么又来了呀?”
“大师,寒叶长老过来了吗?我想给她看样东西,或许对您的伤会有些帮助。”明月枝提着攒盒站在门口,往里瞧了瞧,寒叶长老不在,桌子上比起上午看见的瓶瓶罐罐外,还多了一个炼丹炉。
明月枝走进房间,回头又看了一眼东方既白,是让他帮忙看顾外面的意思。
“寒叶刚刚出去了,明小友,你来找她看什么呀?”南明子轻嗽一声,捂住胸口,回身对明月枝语气和蔼笑道,“怎么还跟我的伤扯上关系了呢?”
明月枝默了默,想着先跟大师说也没关系:“方师兄说寒叶长老炼丹还缺些丹材,我想给长老看看,这个有没有可能用上。”
说罢便打开攒盒,里面没有茶,而是一个小木盒,还有一个乾坤袋。
明月枝又将小木盒拿出来打开,南明子看向盒中丹药。
他知道,这是清心丹,还是寒叶最常炼的那一款,几十年没改过款式了,上面总有一只吐舌头的小狗。
不过明小友拿出来的这个…似乎又有所不同。
南明子将小木盒拿起,细瞧片刻后他忽然变了面色。
他知道明小友是极有主意的人,但在察觉到这是什么的时候他还是皱起了眉。
旋即便从袖中捞出一个玉觚,觚中有清亮的光,仿佛盛着某种液体。明月枝看了一眼,有些好奇,虽不明白大师是在做什么,却也保持安静并未出言。
南明子用银针挑起一点放在觚中,见丹丸碎片在其中泛出血色,眉心愈发蹙紧。
他弓指从觚中轻蘸少许,移至鼻下轻嗅,眸光更是凝重起来。
旋即又见他稍垂首轻沾玉觚觚口,片刻后神色骤然沉肃。
将玉觚放下,南明子的目光转而落在明月枝身上。日光下那少年眸光清泠如水,面上的担忧却显而易见。
而后便见他抬手,蘸过觚中水的指尖向虚空轻轻一弹,霎时间,点点碎金如日光般迸现,悬浮于空中,须臾后便如萤火般轻盈落下,最终在明月枝左臂上方消失不见。
“明小友…”
似是确认了什么,南明子默然地盯着明月枝看了一会儿后,才重新启唇道:“小友,你是…南境异族的后人吗?”
“异族?”那个会饮人血的异族吗?怎么会跟异族关联上,明月枝愣了一下,没理清楚其中的逻辑。
神色略有一瞬慌乱,她忙正色解释道:“大师,我并非异族之人。”
猜到明月枝大抵是因为某些传闻而对异族谈之色变,南明子也并未对此感到意外。异族特殊,其存在本身又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这反而使得他们成了许多怪诞传闻中的常客。
传闻总说他们食人血,好各种人血制品。其实异族并不是食人血,至少与普通人血没有关系,那只是异族内部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
在还很小的时候,南明子曾误入过异族的领地,是他们救了他,他也知晓了那些异人身上与传闻并不一样的事实。
他回头再去看桌上的丹药,是清心丹不错,却是久煨在鲜血里又经过晾制的清心丹。其中还添加了一些木质香料,似乎是为了掩盖血腥味。
南境有异族人食灵草为生,血液有治伤疗疾之效。也许明小友并不知道自己是异族的后人,可这孩子却还是想拿自己的血来给他入药。
“算了。”不知道也好,南明子默念一声,半是感叹半是怅惘地停住话头,只当明月枝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方才他转念一想,觉得不知道也好,这孩子身上并没有传说中异人的异象,也许并非纯粹的异族人。
更何况,且不说异族的过去与明小友有没有关系。一个人倘若总是背负着过去,反而容易拖住她走向未来的脚步。
“小友,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我不会说,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将小木盒盖上,再次抬眸看向明月枝,眸光肃然,语气极为郑重。
这片大陆上曾经有过很多特殊的种族,他们特殊的原因说起来大概是相似的,无非是天地厚爱自然造化云云,消失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就算没有人为他们记载,但以南明子这把年纪的经历,也能猜得到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怀璧其罪而消亡的。
这种事情在一个种族之上成立,在个人身上也同样成立。
如稚子抱金过坊市,盲叟披锦入尘嚣。
君子本身并没有过错,只是世间欲壑难填,怀璧便成了一种罪过。
若问明小友的血对他是否有用处,其实是有的,只是也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他已经伤入肺腑,如今不过强弩之末。但明小友的血对伤病有治疗效用这件事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大师…”明月枝不知道大师为何突然提及异族,又突然止住了话题。猜想可能对她有什么误解,便又道,“还是让寒叶长老看看吧。”
“小友…”南明子抬眸,按住桌上盛放丹药的小木盒,认真看向明月枝,“我也略通医术。”
“其实不止医术,还有药理。我也知道小友担心我…”
“可是小友,如果这世上的善良有代价,那么善良便该有前提。”
君子怀璧,小人觑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能看到还有异族的后裔存活于世,他心中也有宽慰。但正因如此,这才更应该成为一个秘密。
明月枝知道大师在担忧什么,她虽不知这丹药缘何与那传闻中的异族扯上联系,但抛开这些不讲,她却并非意气用事。
所以她起身拱了拱手,从窗牗跃来的日光正好掠过她的眉目与侧脸,将她整个人勾勒得深刻。她说得同样郑重:“晚辈知道大师所虑,但于晚辈而言,大师是值得的前提。”
南明子垂眸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又抚膝笑起来。南明子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临到头还有被小辈说的话触动的时候。若是以往,他可能会把这些话当作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的煽情之言。
可这孩子面上神情太认真,他又知她秉性,一时竟叫他眼眶有些发热。
这是个好孩子,悬光总是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幸运。
也不再肃着脸说什么大道理了,明小友自己未必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过是看在情分上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来与他商道。想明白这些,南明子又有些感叹。
小木盒已经被他放进攒盒,南明子将攒盒推向明月枝的方向,笑道:“小友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研习药理多年,对自身状况再清楚不过,小友这份好意,实在派不上用场,还望小友莫要再为此费心。”
“无论如何,都多谢小友的挂念。”南明子抱拳同明月枝拱了拱手。
虽是小辈,但同生共死过的交情却不需要看辈分,明小友值得他以同辈之礼相待。
“大师…那你的伤?真的派不上用场吗?”明月枝总觉得大师方才的话里其实不是那么确切地在说无碍。
“小友…”南明子摸着长须佯装怒了,“你再这么怀疑我,我就要去找悬光告状了。”
这话叫明月枝不好回答了,听起来好像是开玩笑,但是她并不擅长跟长辈开玩笑,要是薛灿在就好了。
她没来得及回话,寒叶已经取针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房里多了一个人。
“明月,你怎么来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攒盒上,“来送吃的?”
南明子笑笑:“不是吃的,明小友担心我,就来看看我。”
“好了,明小友,回去吧。小小年纪,不要操心太多,否则三千青丝变成了三千烦恼丝,到时候全都要离家出走,你还得麻烦你寒叶长老为你寻一味生发丸。”
他这话颇为风趣,寒叶本还敛容立在一旁,也被说笑了。
她伸手拍了拍明月枝的肩膀:“明月,听你大师的话,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我要给你大师施针了。”她走几步将针具放在桌上,面色看不出异常,又转头说了一句,“有人好像在外头等你呢。”
见长老面上已经收起了之前的凝重神情,大师说话又有几分诙谐,明月枝稍稍将心放下来。
心道也许的确是她多思了,以及她确实不该如此自信自己能帮上大师与长老,她并没有真的炼化结璘魄,不过好在大师并不介意。
明月枝提着攒盒向两位长辈告辞,出门后便看见正守在屋子旁边的东方既白。
“没用上…”她提起攒盒,抿唇对他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多虑了。”
东方既白垂下眸,长睫掩下了他眸中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微扯了扯唇。
两人一起向房间走去,在打开房门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