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阙的营地烧起了炉灶,但营地上空没有半点烟雾冲出,因为阙下令让伙头兵把烟囱接进了小溪的下游中。
阙坐在庐帐里正给两个发寒症的兵士把脉,帐外隐约传来一阵呜咽的狼叫。
几十只受伤的狼拖着疲惫的身体跑进营地,在炉灶旁躺了下来。这群狼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模样让人又想笑又想骂,骂的是身为荒漠猛兽居然给人打得伤痕累累的跑回来。
伙头兵丢了几块碎骨头出去,被狼群一瞬间哄抢完。他喂完后惊觉不对劲,这才翻开狼群身上的伤口看了看。
伤口又长又整齐,显然不是动物抓的。
“是刀伤?”伙头兵立马把情况禀报给副将,副将转头就进了阙的庐帐。
“当真?!”阙大吃一惊。
“当真。狼就在外面,特勤可以出去查看。”
“闼勒,你马上带两百人沿着狼脚印追过去,昨夜袭营他们没有现身,人数恐怕不会多。若遇上,全数剿灭!”
副将闼勒得令,立即选了两百强壮勇士前往追剿唐军。
过了一会儿,庐帐毡帘又被掀开,暾欲谷疾步进来。
“我看到闼勒点了两百人出去追唐军了?”
“是。北辰山西面,狼群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直接追击,要是把他们赶进大沙海怎么办?那就再难追踪了!”暾欲谷有些着急。
“军师先坐一会儿,他们不会离开北辰山的。”阙拾起案上的银壶,倒了杯热马奶给暾欲谷。
“要是猜错了呢?”暾欲谷叹了口气,其实他亦早想到,唐军既然冒着风险灭了第五驿,又夜袭第三营,多半是冲着粮草辎重来的。但昨夜契苾耶惨死在他们手上,无法让他冷静处事。
“不会的。”阙看了看案上的舆图,冷冷道。
李隆基一行很快就达成共识收拾好装备,在午时一刻穿入东南向的山谷之中。
曹十二和王五因腿脚快,行在前方充当斥候。高冲和李隆基带头在前,李大河断后,伤兵则被护在中间。由于人马众多太显眼,众人决定将大部分马匹藏在南面一处隐蔽的黑山背后,仅带了几匹驮马贴着山壁前行。
突厥少年骑在驮马上偶尔咳嗽几声,前面侯仲宝牵着缰绳走在积雪里,时不时担心的回头看一眼。
积雪将大部分碎石覆盖,前方一眼看去是望不到边的白色和灰黑色,除了山峰的高低有异,其余景色仿佛是复刻似的几乎一模一样。
突厥少年的坐骑跟着缰绳一深一浅踩在雪里行走,虽小心翼翼,还是避免不了一脚踩空,乌泱泱跌进旁边的小坑里。
“啊!”少年一声惨叫滚进枯草坑,刚包扎好的伤口被磕破了。
“三郎!”侯仲宝手忙脚乱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我、名字、错了。。。”突厥少年捂着伤口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侯仲宝从包里掏出金疮药给他重新包扎伤口。
“名字、苏合、我。”少年抓起自己的发辫,指着上面的红珠子,“这个、苏合。”
“你叫宝石啊?怎么取个小娘子的名字。。。”侯仲宝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年在有限的学识里只听懂宝石两个字,见到眼前的人笑起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他的脸圆圆的红红的,像个柿子一般在雪地的映衬下十分好看。
“啧。。。要我说,突厥为什么要揪着边郡不放呢,打仗有什么好的,这不也能相处的嘛。”高冲看着眼前的场景忍不住絮叨,“到头来受到伤害的还是两边的百姓。”
“朝廷也不想的。。。”李隆基听见,破天荒应了一句。
“老太婆,啊呸,陛下自从收回西域四镇之后就忙着和那帮大官内斗,哪有时间管西域边郡。陇右道和西域军镇里克扣军饷、私售军备、打压良将、豢养私妓的事情我可没少听。听闻甘州建康军司马和一个参军为了抢波斯美姬私下大打出手,参军被断了条胳膊,那个司马抢到美姬后又不珍惜,给卖到删丹的小乐坊。。。”
高冲秘辛还未讲完,李隆基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了。
“哎,少卿,我还没讲完呢。。。听说司刑寺和刑部也是不对付的?您认识兵部侍郎吗,肃政台官也行。。。”
众人行了约十里路后仍然未见到水源。天上灰白的云层淡了些,似乎有放晴的趋势,山谷里也开始有了稀疏的鸟鸣。部分兵士嘴唇已经发干,脸冻得青肿。李隆基建议大家就着旁边的山崖休息一下。李、高二人二话不说就命令全军停下就地休整。
苏合从马背上下来,牵着坐骑来到一处灌木丛找枯草吃。不知是不是中午吃了一个发黑的麻饼的缘故,他感觉肚子里咕噜噜的翻滚,于是他来到侯仲宝旁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吃坏肚子了?去吧。”侯仲宝关怀道。
于是苏合捂着肚子跑到一里外的山脚边,稀里哗啦开始卸货。由于无聊,他开始盯着天空发呆,一只雕从远处的山顶掠过,他顺着雕的飞行轨迹望过去,望到了前面一处内凹的,像月亮一样弯弯的山峰。
“这是。。。”
他迅速提起袍子往回看了看,那边营地的兵士们正在分发吃食。
眼前的山壁很高,足以遮挡他这个小小的身影,于是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没人关注他。
“阿娜、阙哥哥。。。”少年小声念了几句,提起袍子就往月亮山跑。
刚跑出一里地,一支羽箭飞来精准钉在他脚后跟!他回过头,两个高大的锦衣官员站在后面。他不管,又往前跑了几步,“簌簌”两声,这次是双箭齐发,直接将他的去路拦住。
“下次就射脑袋了!”十四喊道。
苏合心跳得咚咚直响。他情急之下两指内扣于嘴边,吹起了响亮的哨子!
这是一声悠长又婉转的草原小调,由于四周空旷寂静,哨声传到前方的山崖形成了回声,听起来音量被扩大了双倍。
“他在求救?突厥人营地在附近!”十四很快领会到意思。
李隆基则借着地上的大石块几个点地跃到苏合跟前,直接将其环在臂中掳了回来!
“要尽快离开这里。”李隆基沉声喝道。
“放开、放开!”怀中少年不断挣扎,李隆基只得一个手刀将其劈晕。
侯仲宝发现苏合久久未归,怕其发生什么意外,于是决定过来看看,刚走到山脚转弯的位置就见苏合晕在李隆基臂中。
“怎么回事?你、你对苏合做了什么?”侯仲宝不可置信的看着李隆基,手不自觉的摸上了刀柄。
李隆基一把将苏合丢给十四:“带着他!”随后召来李大河和高冲,命令军队赶紧收拾往前找地方躲避。
“我来。”侯仲宝伸出手。
十四把苏合背在背上,用刀挡在侯仲宝面前:“主人说了,我亲自看。”
“你!”侯仲宝瞪着眼睛,但十四的眼神比他更狠更嚣张,他一时间输了气势,只得退一步,默默的跟在十四后面。
月亮山很快就有了动静,急行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从山谷传出。
虽然碎石路难策马,但此地距离太近,突厥兵应该很快就会赶到。
几十人绕着群山跑出几里路已是极限,队伍里有大量军械和伤兵,着实跑不快。敌军的马蹄声隔着两座石山已经可以清晰辨认,生死大战迫在眉睫。
侯仲宝把一个空胡禄平放在脚下的碎石中,贴耳倾听。地下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杂声,犹如千军万马即将破土而出。
“人数不少,至少两百人马。”侯仲宝道。
“少卿。”李大河看了看几匹驮马,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忍痛道,“弃马弃械。”
“什么?!”高冲激动地看向李大河,“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马上有五把陌刀呢,这玩意儿多金贵你知道吗?”
“我们要在北辰山来回穿插环绕,不宜负重。”李大河道。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齐刷刷看向李隆基。而后者则带了几个近卫爬上旁边的石山观察地形。李隆基惊喜的发现他们停顿的这个位置恰好是一处狭窄的山谷。
“我有办法。”李隆基道。
突厥军队行至众人背后一里地时,忽听右前方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马鸣。
“就在前面,追!”突厥副将大喊。
一众突厥兵士立马冲进山谷追方才的马匹,谁知行到半路时两边石山突然滚下几十块大石将队伍砸了个稀烂。
“有埋伏!”副将话音刚落,就见山头上百支羽箭接踵而来。幸存的马匹受惊,载着人急速往前方奔去,谁知刚出山谷,便被几把硕大的长刀斩断四肢!
密集的羽箭换来的是突厥兵士的疯狂反击。
在场的唐军均未想到底下的突厥兵韧性十足,他们硬生生迎着箭雨强行徒手爬石山。
“拔刀,拼了!”高冲大喊。
山谷底,五名体格稍强壮的兵士双手持陌刀疯狂砍杀,而十几个近卫则配合陌刀手灵敏穿插于敌军之间。
突厥人长期生活在广阔的草原,他们霸道又粗狂的招式在狭窄的山谷里得不到充分施展。而这种地形对于相王府的近卫来说却十分适宜,这里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大型洛阳街坊巷战。
只见他们快准狠砍杀敌人脖颈、心脏、手脚踝等要害部位,几乎人均一挑三。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突厥兵一半穿着铁甲防御,他们迅速反击成功,好几个近卫的刀砍在铁甲上卷刃。幸亏近卫们身手敏捷要么以猿猴之姿攀上石山,要么顺势伏底从沙石飞雪中闪身避开,否则早就死在突厥兵的弯刀之下。
双方战斗胶着约一炷香后,唐军的体力渐渐跟不上了。
在场的人虽然是正经在籍兵士,但他们毕竟只是烽燧营田兵,大部分甚至从未上过战场,能坚持这么久已是人生高光时刻。
在这关键时刻,月亮山的方向突然冲出一支鸣镝箭!空气穿过箭头带孔的骨器发出尖锐的鸣叫,响彻群山。
“声东击西,中计了!”突厥副将大喊,“有人袭击营地,快回去!”
敌军就像退潮的海水,顷刻间就全数撤离,徒留在场的唐军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怎么就不打了?”石大江好奇地接过队友手中的陌刀,差点没拿住劈了自己的脚,“这玩意儿真他娘的重,怪不得值钱。”他嘀咕道。
“佛祖显灵。。。佛祖保佑。。。”张君君刚刚一直跟在高冲旁边,好几次就差点交待在这里了,眼下得救,心中又是惧怕又是狂喜,他一边发抖一边向高冲得瑟道,“高头儿怎么样,我射箭的准头还行吧?”
“可以,方圆百里走兽界闻风丧胆。”高冲一拳轻轻击在张君君胸口。
“莫不是柔远守捉城派人来援?”阿九欣喜道。
李隆基将刀入鞘,缓缓摇头:“按脚程,苏禄乌图明日才能到伊州。”
“难道是墨离军来了?”高冲兴奋的喊道。
“墨离军在守瓜州,说不定现在正和突厥人打得不可开交呢,哪腾得出手到这边来。就算有人来救我们了,也是从南边来,怎么会从西北来。”李大河泼了一盆凉水。
“不管是谁,总之能替我们解围就行。清点人数,马上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李隆基道。
几十人兜兜转转绕过十几座山峰,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了月亮山附近。
灯下黑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始终是有用的。
彼时队伍只剩下四十来人,经过昨夜和今日的连续大战,很多人体力不支,斜倒在山壁旁发出呻吟叫喊。
驮马被放跑,大家身上的食物也已经所剩无几,最迟明天早上,要是不把突厥人的粮草营端掉,他们这群人恐怕就真要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
“再坚持一天,明天就有伊州军队来了。”李大河一边给小兵包扎一边安慰道。
大部分小兵的牛皮甲已经被砍得翻了表皮,再有交战,恐怕难以抵挡敌人的刀刃。他们穿着薄袄子,袄子里外塞的是麻纸、芦苇絮、秋日猎的天鹅毛,好些人脸上、手上已经生出了寒疮,在雪地里缩成一团轻微发着抖。
张君君生了一把柴火,往架好的小铁锅里抓了几把雪进去。
此时天空半数已经放晴,一只鹰隼灵活的旋转、飞跃在高空,为压抑了几天的大漠带来一丝活力。
“再忍忍,天晴就不冷了。”张君君把锅里烧开的雪水分发给乌山烽的兄弟们,“下雪也有下雪的好处,至少这两天不缺水。”他哈着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