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多小时,那“大风衣配草鞋”一直没动唤。
期间周启尊去了一趟厕所。因为周启尊座位靠窗,想出去只能叫他让地方,这屁股一抬一落,座位被他让得虚头巴脑的。
这人起来要弯着腰,还非得拉住帽檐遮脸,该是生怕被谁看见,看一眼能掉他一块肉。
“没有猫腻,就是精神不太好。”周启尊想。
但他一直没什么出圈儿的举动,周启尊也管不着,更不好过多腹诽人家。
直到下车,周启尊和小酥饼老太太打了个招呼,拎着包走了。
他没再注意“大风衣配草鞋”的去向,出站时仅扭脸望了眼酥饼老太太。
他看见矮小蹒跚的身影在阳光底下左摆右晃,最后晃进了一辆出租车里。
离得远,周启尊看不着那车里还有没有别人,最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老太太。
周启尊转回头,走自己的路。
但愿所有的素昧平生,平淡安好于年岁,乏善可陈。
。
湘西吉首市。这地儿和长沙那种大都市不同,它没长出高楼大厦,是个被山包围的原始地界。
地势四周高,中间低,河流交汇,风景秀美,呼吸间能闻出一股浓郁的民俗味道。周启尊沿着路往前走,望见了一马溜的小瓦房。
这地儿瞧着不高贵,不繁华不漂亮,没有喧闹缤纷,但朴里朴气的,倒是比长沙更讨周启尊喜欢。
从周启尊的体感看,吉首比长沙暖和点儿,但这地方雨水也多,空气更潮湿,连视线都跟着润起来,眼睛像被一层薄薄的水洗过一样。说夸张一些,看那房瓦顶都是湿腾腾的,下一秒似乎能冒水汽儿。
车站外有不少擎着牌子吆喝的,周启尊刚拒绝了一位出租司机,立马又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儿。
南方气候养人,该是被这满天满地的水蒸气给蒸得,小伙子皮肤白白嫩嫩,一张方脸像极了一块卤水豆腐。他笑嘻嘻地问周启尊:“大哥,住店吗?我们旅店条件好,就在附近,今天打折。”
“......抱歉,等会儿。”周启尊摆了下手,转身去一边,掏出手机。
他先给刘检去了个电话。
按先前说好的,他明天要去医院,见那个很可能是周怿的女孩。不过具体的时间安排和见面地点他俩还没定好,警局公务忙,周启尊也不好贸然跑过去打扰。
他本想先和刘检通个气,无奈这通电话响到自动挂断,那头的刘检也没能接起来。
“看来是在忙。”周启尊琢磨着。
倒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
由于不知道目的地,周启尊便决定先随便住个地方。
先前招呼他那小伙儿高擎牌匾,还在继续苦口婆心地拉客。
他刚被一位中年大妈甩了脸子,正在郁闷地挠自个儿后脑勺。
周启尊走过去,从后头拍了下他肩膀。白豆腐块立马笑盈盈地扭过来:“大哥?”
“你们旅店在哪?带我去吧。”周启尊说,“我住店。”
。
“这附近就数我家条件最好了。”路上,小伙子热情地说,“咱家干净,那毛巾被罩每天都消毒清洗,绝对可以放心住……”
“行了。”周启尊被他叨叨得耳朵细痒,索性大手一挥,“我都要住了,不用跟我介绍那么多,跑不了。”
小伙子脖颈一顿,随后咧歪嘴,大大地乐呵起来。他人一放松,一直拿腔作调的塑普立马发生变化,地方音腔不知不觉扬上弯儿:“大哥,你真爽快呐。我好久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客人了。”
小伙儿:“但凡是外地来的,都喜欢问东问西的,你倒是什么都不问喏。”
“出门在外,太啰嗦打麻烦。”周启尊微微笑笑。
“哎大哥,你自己来的吗?”这小伙子该是缺根弦儿,才刚夸完周启尊爽快,自个儿倒是磨叽上了。
“你是哪里人呐?来咱这干啥的?旅游其实张家界更好。”
周启尊:“......”
周启尊默默瞅了他一眼,没应声。
小伙子一愣,豆腐皮儿上了点红,反应过来,自觉尴尬,只能悻悻地笑,抠抠头皮,没再问了。
。
这家旅店的确离车站很近,周启尊跟着“卤水豆腐”,没走上十几分钟就到了。
条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自然是比不上昨晚和张决明一起住的四季酒店,但还算不错。
店面积不大,名字挺别致,就字面儿上的别致,叫做“别树一阁”。
“唔......那人是......”打眼看过一圈,周启尊居然又看见了之前火车上那个“大风衣”。
视线再往下,果然脚上还是草鞋。
他竟然也住这。不过想想也不算巧,“别树一阁”条件凑合,又离车站近,下了车来这里很正常。
大风衣比周启尊来得早,已经要好了房间,他踩着草鞋,拉低兜帽,盖着脸走进了走廊里。
周启尊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太舒服。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火车上就对这人印象不好吧。
但他并没多在意,上前台要了间单人房,跟给他领路的豆腐小伙儿招呼一声,便拿着房卡进屋去了。
才刚一进门,身上的背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刘检给他回电话了。
“老刘。”周启尊接通电话,走到窗边站着。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阳光正在变色,从璀璨的金黄慢慢加深,变暖,逐渐变成焦糖一般的橘红。
夕阳就快到了。这明与暗的分界线,是人世间最温柔,也是最残忍的时刻。
“周儿,不好意思,刚才正忙,没听见你电话。”电话那头的刘检说。
“没事。”周启尊给窗户开个缝,迎面吹来一阵风,“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到吉首了,也找地方住下了。”
“嗯,那这样,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里,你明天先来找我,然后我带你去医院见那女孩。”刘检说,“明天上午九点吧,行吗?”
“行。”周启尊说。
刘检顿了顿,有那么一小阵的沉默。周启尊听见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周儿,你怎么一直不问我她怎么样?身体上,精神上......”
周启尊给窗户关上,眯起眼睛,望窗外的阳光:“还用问吗?”
周启尊说:“咱那些年抓过多少犯罪分子,端了多少虎狼窝,窝里救出来的小白兔都是什么样子,难道还记不得?”
到死那天都能记得。那一双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深深的眼睛,每一只眼睛朝他们望过来,就像一把冷刺戳过来。
那些受害者的目光,能把人从阳光下,推进深渊里。
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浮屠不浮屠,那滋味,分明是从地狱里背着人,用力爬过一遭。
“而且你也说了,她‘挺好’的。”周启尊呼出口气。
“唉。”刘检压低声音,“我是怕你憋着,心里太难过。我还不知道你么,当年咱队里,就属你最多愁善感。”
“是不是小怿还不一定呢。”周启尊淡淡地说,“不过......”
他停顿,再开口,语气中多了些什么。旁人可能听不懂,但身为战友的刘检一听就酸了。
周启尊:“说实话,当时救他们的时候,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妹妹。其实没什么轮到轮不到的,就是没想过。”
——不敢想,自然也不敢多问了。
刘检又沉默了。忽然,他笑起来:“是我废话了。明天见吧,今晚尽量别失眠。”
“好。”周启尊也笑笑,挂断了电话。
外头的阳光还在变色,它终会越来越深,从那焦糖般的暖橘沉入黑夜,消失不见。
。
屋内,他一直在床边坐到天黑,才终于站起来。
心里有些慌乱,但他还是强撑镇定。他站直身体,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脱下与身材不符的大风衣。
风衣下是一件青布长衫,腰间扎紧一条黑布腰带,少年纤瘦的身形完全显了出来。
林眷太瘦了。十七岁的身体完全没有长开,皱巴巴地揪在一起,小小一只,像只刚脱了壳的小鹌鹑。
屋里没开灯,周围很暗。
林眷拿起自己的风衣外套,在衣角被鬼火烧过的地方搓了两下。
虽然鬼火已经烧完,但摸起来,那焚烧过的痕迹还火辣辣的。林眷的指腹一阵刺痛,失手将风衣甩去床上。
林眷咬了咬牙,手心里渗出湿漉漉的冷汗。
他去一旁蹲下,开始翻自己包。
没一会儿功夫,林眷从包里翻出了几张符咒和一把石敢当。
那不是普通的石敢当,这一把小石子儿上个个刻着符文咒语,林眷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排好,在屋子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压阵,又将纸符贴在门窗上。
林眷走到床边,腿紧靠床沿,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向房顶,突然大喝一声:“封界!”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白光一闪,四周的墙壁好似附了层纤薄的膜,发出微微光泽。
林眷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到床上,已经满头大汗。
他喃喃道:“这样就好了......”
“好了?”有人紧接着他问话。
林眷大惊,连忙从床上站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时,就听屋内东南西北四角处传来“咔嚓咔嚓”几声,林眷慌乱地转头去看,他先前放的石敢当居然一个接一个碎成两半!
屋里那阵淡淡的光亮也瞬间消灭。同时,门窗上贴好的纸符正自动燃烧,没几秒就在火光里烧成了飞灰。
林眷微微张开嘴,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封界术虽不算顶级,但也不能说差,就这么轻易地被破了?
“你胆子倒是不小。”
清脆的声响传来,窗户的插闩自己转开。
林眷抬头,窗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无声无息,深夜魑魅,他漆黑的发梢和衣襟一起,随风轻轻摆动。
冷月照出他漂亮煞白的脸,随后冰冷的眼神望过来。和他对视一秒,林眷就想停止呼吸。
这是鬼魅领主——大荒山鬼。
“明知道我就在附近,不但不自己过来,还敢用封界术,妄想让我找不到你。”张决明语气冷硬,字字句句似寒刃冰刀,“小小阴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族里的长辈难道没教过你,见了九幽门的山鬼该有什么规矩?”
张决明手心火光大熠,一条烧着烈火的漆黑铁索从他掌心钻了出来——
挞罚!
林眷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朝张决明行了个大礼,咬牙说:“阴人林眷,一时糊涂,还请山鬼大人恕罪。”